深夜,寂静,幽暗。
朱老板停下脚步,仰头望天,出乎意料地,今晚没有看见任何星星和月亮。以往此刻天空上应该挂着璀璨的银河才对,但今夜排外,仿佛有一张巨大的黑席遮盖了整片天空,显得无比昏暗。
漆黑的夜空下,挺立的竹林如同藏在阴影里的骑枪,削尖了的顶端冒着隐隐的寒意。风从林间吹来,传来稀稀落落的竹叶摇摆声,像是某种野兽的枯爪扫过林间。
这是一栋隐在林间的府邸,规模恢弘庞大,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才会选在这种幽静偏僻的地方隐居,远离喧闹的人世。
朱老板是一名典当行的老板,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今天下午的时候有人到了他的典当行,买下了他的货品。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他没看清,对方身披一条盖住脚面的黑色长袍,进店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丢到柜台上,里面的金币相互碰撞发出响亮的叮当声。
对方买的是一把十字剑,这把剑是被一个毛头小子在当天早上押在这里的。说起来朱老板还记得那个毛头小子,应该是初出茅庐,不知为何直接签的绝当协议,相当于是直接把剑卖给当铺了,而他也表示没有要赎回来的打算。
毛头小子前脚刚走,不到两个时辰,黑袍人就进了门,甩手丢给朱老板十万金币,买下了那把剑,并给他一张地图,要求他在半夜时分把剑送到地图上的那个地方去。
朱老板完全震惊了,那把剑他给毛头小子开价也不过一千金币,还是看到照顾他的份上,没想到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十万金币的话他以后都不需要做什么典当生意了,下辈子享享清福就好了。
典当行本来是没有外送服务的,但既然对方付了如此高的价钱,朱老板索性把店门一关,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直接等到深夜后换了一身简单的行头就往城外出发了。
朱老板看着府邸的轮廓,一片漆黑,不由得觉得奇怪,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但这样大的府邸怎么可能一点光都没有呢?看起来就像是没有人住的空壳子,就连大门前的两顶大红灯笼都是熄灭的……
守夜的人呢?买剑的人呢?都不在吗?朱老板心里纳闷。
他站在门口有些犹豫,用手试着推了一下大门,没想到那门只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就吱呀呀地打开了。
随着门被打开,一股浓郁的味道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就像是黏稠的胶水般直往他的鼻子内窜,他一时间没换过气来,被呛得连连咳嗽。
这味道……朱老板心里一惊,味道有些熟悉,跟街头李屠户的猪肉铺一样,只不过这味道更加浓郁更为新鲜。阴风从他的背后传来,吹得他的袖口连连摆动,却丝毫吹不动这股气味,仿佛已经凝固了一般。
他心里涌起了巨大的不安,越看推开的大门口越觉得里面是一个漆黑的黑洞,里面藏着某种噬人的野兽。他没由来得浑身一颤,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吓到了。
就当朱老板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府邸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嘶哑得就像是生锈的门板在地上剐蹭:“既然来了,为何要走呢?”
朱老板听出了这个声音,和下午来买剑的人一样,他就在府邸里,等着朱老板如约把剑送到。
朱老板是生意人,最基本的买卖交易诚信还是有的,买主就在前头,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府邸的大门。
进了大门后,朱老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堵漆黑的影壁。影壁一般是大户人家建在大门背后,用来抵抗孤魂野鬼侵扰的设计,大多数还是青石或者白玉打造而成,但很少见到屏风是这种颜色,黑得就像是墨水泼上去的一样。
一直到朱老板走得近了,还能看到上面有液体流动的迹象,仿佛真的有墨水在上面流淌着。朱老板凑近一看,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脸色大变。
不……这不是墨水,这是……
“麻烦快一点。”屋内的人开始催促了。
朱老板不敢逗留,一溜小跑进了大堂。正厅内的装饰出奇地简陋稀少,正对着大门就一把高高的太师椅,还有两边垂落的布帘,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黑袍人端坐在太师椅上面,静默地等候着。
朱老板跃过了门槛,脚底下传来“啪嗒”一声,有一股湿滑的感觉。似乎是地面刚被水洗过,湿漉漉的几乎站不住脚。但朱老板又是一阵皱眉,进了正堂之后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又浓重了起来,但黑袍人不为所动,仿佛压根就没闻到这股味道。
朱老板从背后转过布袋,抽出十字剑,双手托着剑往前走出,一副献宝的模样。他心里也在嘀咕,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在大半夜又是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交易,这地方从头到脚都让人心里发麻。
“辛苦了,大晚上的,你应该出门带个火把或者手电的。”黑袍人说。
“不要紧的,我夜间视力还过得去。”朱老板说。
“我不是说这个……不过要是你真带了火把,估计你连大门都进不来吧?”黑袍人阴恻恻地说道。
朱老板身形一震:“为什么这么说?”
黑袍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移了话题道:“你知道这家屋子的主人姓什么吗?”
“姓什么?”
“姓何。”
“姓何?‘何以不得安’的何?”朱老板问。
“对……”黑袍人刚要说什么,侧门忽然传来一阵爆响,听动静是有人一脚踹开了门板进来。
还没等朱老板转过头去,就听到“扑通”一声,一个沉闷的物体被丢到了他的脚边。屋内光线不足,他看不太清,只觉得那物体落下的时候又溅起了地上不少的水花,都溅到了他的裤腿,意外的温热。
“你又来了……”黑袍用手扶住额头,语气里带着不满,“你不能少弄些动静出来吗?吵醒了别人怎么办?”
来人嘿嘿地笑着,朱老板听到是一个女声,但笑声很尖锐,像是一把磨尖了的小刀,在他的颅骨上摩擦着,很是刺耳。
她说:“这里就我们,还有谁能被吵醒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藏不住的阴笑声,虽然她的身影一直隐在黑暗里,但朱老板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古时传说里蛇蝎美人的相貌,吐着红信眯着眼,锋利的手爪和鳞片都泛着青光。
“这是最后一人了?”黑袍问。
“是的,加上家主共一百二十四人,没有挣扎没有逃跑。最后就是这个女仆,躲在仓房里想给人通风报信来着,还好我直接刺穿了她的喉咙,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免除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女声道。
黑袍也低低地笑了起来:“你的手段还是这么干脆啊。”
朱老板怔住了,他们是在说杀人的话题,可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像是在谈论天气。
朱老板忽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水花在他的双膝底下炸开,膝盖猛地磕在坚硬的石板上,顾不上疼,嘴里冒出的话都在打颤:“你们……是什么人?”
“你这是做什么?”黑袍问。
“你们……你们杀了人对吧?不,不,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你倒是挺识相的。”女声笑道。
事到如今,朱老板也不是傻子,他当然清楚发生了什么,从他推开大门的时候这股念头就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但他一直强行压着这惊人的念头进到正堂来。直到女人把……把尸体丢到他脚边的时候,心里积压的恐惧才在一瞬间爆炸开来。
再清楚不过了,黑袍和女人是一伙的,他们趁着夜色血洗了府邸,杀尽了所有人。所以影壁上的液体不是什么墨水,是黏稠到化不开的鲜血,也包括他脚底下的水花。在这看不见的黑暗里,应该躺着无数堆积起来的尸体吧?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世仇吗?还是山贼强盗,冲着府邸的财物来的?朱老板满脑子疑问,身子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要怕呢?我不杀你,你只是来送我买下来的东西而已。”黑袍道。
“是……是啊,我只是来送剑的,其他的我什么都、都不知道!”朱老板点头如捣蒜。
“其实我把你叫到这里来,是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您问,您问。”
“卖这把剑的人,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记得,做生意的,这点记性还是有的。那小子很年轻,二十岁不到,一米七八左右,身子骨偏瘦,脸蛋偏秀气,有些弱不禁风的模样。不过应该是谁家跑出来的小少爷,没经历过世事,看样子连剑都使不好,估计还是从家里偷的剑出来卖了换钱用……”
朱老板忽然顿住了,脑海里忽然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了一些念头,他没来得及细想。
“那人的名字叫什么?”
“何寻昕。”朱老板回忆了一遍,因为典当是要过手续的,所以他在手续文件上见过那小子的签名,也记住了他的名字。
等等……何寻昕,何家,小少爷,偷出来的剑……难道说!
朱老板猛地抬头,忽然发现眼前一亮,像是有人把灯给打开了。
黑袍依然坐在椅子上,手里却多了一个火把,上头的火苗熊熊燃烧着,火光照射出去,照亮了一地的鲜血,也照亮了黑袍藏在袍子里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苍老的面庞,虬结的皱纹就像是老树盘起来的根须,脸部有不少处开裂,破开的皮肤底下露出暗红色的肉质层来。最可怕的是,在这个人的脸颊两边,挂着无数块青色的鳞片,一直延伸到脖颈处。那些鳞片随着他的呼吸开合着,像是完全长在了身上。
黑袍站起身,举着火把往后走去,那是一处连在墙壁上的高台,台上摆着一只被打开了的锦盒。盒中有一空腔,显然是缺失了什么东西,从空腔形状来看,像是一把剑,一把……十字剑。
黑袍早就从朱老板的手中接过了剑,他的手按在剑身上,像是摩挲着一件珠宝般轻轻抚摸着:“这就是这家主人的传家宝,代代相传下来。这把剑如此细薄,看起来不堪一击,仿佛随手就能折断,但传说是用来斩龙的利剑,你相信吗?”
朱老板说不出话,这个情景下他不知道该说信还是不信。
“你见过龙吗?”黑袍问。
“听说过,没见过。”朱老板连连摇头。
黑袍轻叹了一声:“龙是那么伟大完美的生物,它翱翔于蓝天沉卧在水底,它的身姿是那么的雄伟那么磅礴,那是力量的象征,那是神的使者,却偏偏要受这把剑……”
而黑袍忽然加重了手中的力量,两只手按在剑身的两端,看架势似乎要把它掰断,但从剑身上却滴落了一滴殷红的血液下来,黑袍自身先被剑锋给割伤了。
那滴血滴落的样子让朱老板触目惊心,总觉得黑袍就要大发雷霆,看着黑袍那漆黑的背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爆发出来了。
“看来是真的呢……斩龙的剑……”黑袍忽然转过身来,剑锋搭上了朱老板的肩上,细薄的锋刃贴着他的脖颈。朱老板只觉得身子一凉,剑身随着他体内的心跳声微微振动,仿佛已经把他的心脏挑在了剑尖上。
“你给这把剑出价多少?”
“我……我……”看着剑锋处滴落着黑袍的鲜血,那血滴红得就像是跃动的火焰一般。朱老板心里恐惧炸开,冰冷的气息灌入他的心肺。
“多少?”黑袍又问了一遍,语气平淡。
“840枚金币,主要是看到鸽血红宝石的价值上……”朱老板如实回答,他哪里知道这把十字剑有这么大的来头,毛头小子卖的时候,剑柄处还有不少磨损呢!
“呵呵呵呵……”女人在黑暗里阴笑着,像是在嘲笑朱老板的无知。
黑袍沉默着,朱老板几乎认为他就要挥剑砍死自己的时候,黑袍却问道:“那个少年,去了哪里?”
“谁?”朱老板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叫何寻昕的少年。”
“他……他说他是因为坐车没钱才卖的剑。但至于去了哪里,估计要打探一下驿站商人的去向才清楚。”朱老板战战兢兢地说道,黑袍受伤之后,他觉得空气里的气氛更加凝重了。
“是吗?把剑卖了出去?真不像话啊……”黑袍收起了十字剑说,“没你的事了,这里待会要起大火的。”
杀了人还要烧房子,典型的山贼做法,可他们看起来又不像是山贼。朱老板想道。
“那,那我……”朱老板见黑袍收剑,长呼一口气,赶紧起身准备告辞,但又有些畏惧黑袍,生怕他会做出其他的举动来。
“我不杀你,你可以走了……”
朱老板听完,如蒙大赦,一转身就往大堂外走去,脚刚跨过门槛,脑后传来一股极速的破空声。随即他喉头一动,黏糊糊的感觉贴着脖颈传来,像是有一头蛇钻破他的喉咙冒了出来,鲜血飞溅。
朱老板听到了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寂寥得像是风声。
在朱老板的身后,一条黑色蟒蛇般的鞭子在空中绷直了,一头连在他的后脖颈,一头延伸到黑暗之中,紧握在女人的手里。鞭子呈现链节式,每一节都带着十二根尖锐的边刺,不管是用来绞杀还是挥砍,都无比好用。
“但她不一定放你走。”黑袍慢悠悠把剩下的话说完,把火把丢进了大厅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