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愛華做完家裡所有活計,天已經黑了。
她拉開燈繩,昏暗的橘黃色燈泡並不能照亮整間屋子。
但她卻在看見燈亮的時候,下意識快速把燈關掉。
丈夫兒子還沒回來,她自己在家開燈是要挨說的。
她扶著腰,麻木的轉身,麻木的點起一盞煤油燈,麻木又利落的開始生火做飯。
丈夫和兒子還有一會就要下班回家了,到家時,家裡的飯菜沒做好,她也會挨說。
能挨說的事情很多,苗愛華都儘量避免,只是總也避不開。
灶膛裡的火苗映襯出她疲累蒼老的臉,苗愛華覺得今天的火格外灼人眼前,灼的她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她母親,五天前沒了。
她大哭一場,回家奔喪,卻又在第三天晚上被催著匆匆趕回,因為她丈夫要上班,因為家裡還有滿院子的雞鴨鵝。
苗愛華知道,她如果不回來喂,那這些雞鴨鵝就算餓死也不會有人喂。
可沒有這些雞鴨鵝,他們一家子根本沒法生活。
丈夫的工資不高,一個月除了酒錢煙錢,給她的就能勉強夠買米買油。
可生活又哪裡只需要買米買油。
花銷多著呢。
兒子雖然也上著班,但工資從不交家裡,他得緊著自己花,緊著自己女朋友花。
所以每當山窮水盡的時候,苗愛華就需要那些雞鴨鵝救命。
她只是不明白,她娘啊,死了。
可她卻只有那麼短暫兩天難過的時間,就得繼續操勞幹活。
還得防著做不好挨說。
苗愛華總是感覺很荒唐。
這個世界就很荒唐。
荒唐著,妥協著,毫無存在感的,她就這麼過到了三十九歲。
今天,她終於想提一個要求了。
飯端上桌的時候,她丈夫高建軍和兒子高山山前後進了家門。
她兒子沒有受姥姥去世的影響,看起來心情不錯。
她丈夫也哼著小曲,還拎著一瓶新打的酒。
苗愛華看得出他們也有話要說,她想先說,卻還是被搶了先。
菜剛端上來,她兒子就笑著道:“媽,小蘭答應嫁給我了!”
苗愛華扯了扯臉皮,扯出一個笑模樣,算是回應。
但兒子明顯不滿。
“媽,你這是什麼表情?”
“誒呀你別管她,鄉下娘們,不通人語的東西。”
她丈夫罵了一句,叉著腿,對著她炒的菜開始挑剔。
他和她相處總是高高在上的。
他讀過中專,是工人,她只念過幾年小學,還沒有正式工作。
他是城裡人,她來自鄉下。
他是男子漢大丈夫,她是頭髮長見識短。
他總有許多可以輕視她的原因。
而在外人面前,她確實是高嫁。
只是這婚姻的圍牆內,她的辛酸苦楚沒人體會的了一分半分。
苗愛華悶著頭不想說話,就聽她兒子繼續說道:“媽,小蘭嫁過來可是有條件的,她不想跟你和爸住一起,這小院也住不下啊,單位既然不給分房子,咱們就買一個吧,就是家裡沒錢……”
苗愛華道:“不用買,你香姨家的房子還空著,就在和蘭街上,你們去那住吧。”
她表妹王香和丈夫搬去了外省,輕易不會回來,房子也一直拖她照看,早就說願意借給她家裡人住。
“那可不行,”
高山山聽了卻一口回絕。
“香姨的房子舊,還遠,以後我和小蘭有了孩子,你每天來回去照顧不方便,更何況小蘭要的是樓房,我也打聽了,咱們附近幸福園那邊新蓋的樓房,兩室只需要三萬塊,我已經答應小蘭了。”
只需要三萬塊?
苗愛華聽他這麼說幾乎要忍不住笑出來。
他們家現在連三百塊都沒有!
她丈夫一個月工資也才一百八十塊!
她兒子更少一些,只有一百四十塊。
苗愛華不由得問:“那你攢了多少了?”
高山山一愣,面色有些不好看了,“媽,我一個大小夥子,又要外出工作又要談戀愛,你總不會指著我自己攢錢買樓房吧?”
苗愛華也是一愣,“沒有錢那怎麼買?”
“誒呀,媽,我都跟爸商量好了,三萬塊嘛,現在有銀行貸款的。”
“那借了怎麼還?咱家現在一個月,連十塊錢都剩不下,拿什麼還?”
高建軍脾氣上來,猛的拍了拍桌子,“還不是你這個敗家娘們整天亂花錢!老子月月往家裡拿錢,這麼多年都沒攢下錢?你看看人家隔壁劉家,人家媳婦把家裡照顧的多好,早就給兒子買了房子了!再看看你!我瞎了眼了娶你!”
苗愛華忍不住道:“劉慶是廠裡幹部,工資是你的三倍。”
啪!
端在高建軍手裡的飯碗,從苗愛華鼻尖擦了過去,摔在牆上,摔了個稀碎。
高山山眼裡劃過隱蔽的得意,嘴上卻說道:“爸,你急什麼,媽不懂就好好說嘛。”
“媽,我和爸商量好了,借了錢你也出去找個班上,我問過了,咱們街道正缺個早班掃大街的,三點上班,七點就下班了,還不耽誤你給爸做早飯,一個月一百五呢,白天我們不在,你也可以在家補覺。咱們三口人都上班,家裡還養了這麼多雞鴨鵝,錢幾年就還清了。”
苗愛華道:“還清了,我也該去給你帶孩子了,是嗎?”
她覺得累,前所未有的疲憊。
是往前看,往後看,都無法逃離的累。
兒子說的真簡單啊。
好像白天她不用幹活,好像雞鴨鵝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好像他們能夠自理,不用她伺候一樣。
聽她表達出不願意,高山山看了眼高建軍。
高建軍像接收到什麼信號一樣,一巴掌就拍到了桌子上,隨後指著苗愛華道:“你再嘰嘰歪歪的?耽誤兒子娶媳婦,耽誤我們高家續香火,看我怎麼給你攆出去!”
這句話,他威脅她半輩子了。
這年頭,離婚還是個大大的稀罕事,也是女人大大的醜事。
誰家媳婦要是被攆回孃家了,那是會連累一家人被嚼舌根的。
她不忍老母受到這樣的傷害,也不忍她為她擔心,就這麼忍了半輩子。
“還不快特麼給我盛飯去!有沒有點眼力見了?蠢貨!”
他用飯碗摔她,還要她去盛飯。
但想到母親,想到她要求的事,苗愛華還是去了廚房,回來後,她道:“我可以去掃大街,但我也有要求。”
要求。
這個詞用她嘴裡說出,那對父子都愣了下。
反應過來,高愛軍還想發火,高山山拉住了他。
“媽,你說。”
苗愛華張嘴,眼眶先是一酸,她聲音哽咽的道:“你姥姥生前就愛聽戲,我想在她燒頭七的時候,找個戲班子搭臺唱一場,熱熱鬧鬧的送送她……”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