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數、花火
金霞洞。
冬日陽光仍是灼灼,照耀著獨屬於金霞洞的冬日,白雪與浮雲融為一體,天地之間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楊戩是在這樣一個日子裡,聽到了師姐渡完劫的消息,整整一百年。
楊戩曾想過與師姐的再度相聚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師父命他前往西海將瀕死的師姐帶回師門。
當時的楊戩正在子午臺與師弟們比試,身穿練功服的他連衣服都未換,帶著滿身風雪,飛身趕往了西海。
原本需要兩日的行程,楊戩絲毫不敢休息,用了半日便趕到了西海龍宮,見到摩昂太子時,他還是如第一次見面時那般模樣。溫潤如玉,只是現下眉頭緊鎖,表情嚴肅,讓本就焦躁不安的楊戩更加惶恐。
楊戩跟隨摩昂太子來到了敖芯的臥房,珠簾閃爍被推至一邊,映入眼簾的便是躺在床榻上的人。
楊戩覺得長大後的師姐很好看,像他千百次幻想地那般。
唯一的出入,是此時敖芯臉頰看上去瘦削許多,蒼白如紙,嘴唇也絲毫沒有血色,雙眸緊閉,就這麼安靜的躺在那裡。
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他曾想過,再次見到師姐時,她一定會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用優似夏日朝陽,炫目的眸子盯著自己笑,笑他怎麼還像小時候一樣,找不見師姐時那樣哭。
剛到金霞洞的時候,有一次兩人在山上練習玄功,楊戩貪玩跑的有些遠了。等到他回過神來時已經找不見師姐了,他有些害怕在樹林喊著師姐。
樹林裡有許多動物的叫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瘮人。
他蹲在一處樹下,冷風灌入領口,讓可他抖得越發厲害。
“好可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濃密黑暗將他籠罩,透不過氣來。
汗水早已經衣服浸溼,緊貼在背脊上,楊戩雙手無助的捂住耳朵口中喃喃自語著。
“母親……母親。”
忽然眼前出現一道光亮,那是八景宮燈的光芒,他看到了……敖芯迎著光,額頭是緊密的汗水,原本好看的雙眸,此時充滿了慌亂。
楊戩記得當時在看到敖芯的一瞬間,就再也無法維持堅強,猛地抱住敖芯痛哭起來,不停的說著別離開我,好黑,我好害怕。
看著現在躺在床榻上的敖芯,他心裡酸澀。
楊戩向一臉焦急的西海龍王告知來意後,便附身將敖芯擁入懷抱,手觸及上敖芯的身體楊戩這才知道,敖芯不僅是看上去瘦弱,身上根本沒有什麼肉,脊背上的骨骼清晰,彷彿楊戩只要稍微一使力就會被傷到她。
楊戩抿著唇心疼的將她整個嵌入自己的胸膛,讓敖芯的下巴抵著自己的肩膀,側頭眼眸低垂,臉頰滿是疼惜的輕輕蹭著敖芯的發頂。
站在一旁的摩昂太子看著楊戩這番動作,雙臂抱在胸前臉上浮現出擔心與不悅,忍了忍,開口說:“小妹昏迷了三月,龍族用了所有辦法都無法將她喚醒,煩請玉鼎真人救救小妹。”
“……摩昂太子放心,師父定會全力救治師姐,楊戩先帶師姐趕往金霞洞了。告辭!”還未等人回話,楊戩便騰雲啟程趕往金霞洞。
他將敖芯帶至金霞洞,安置在了往日他們一起住的小屋,雖長年未住人,但小屋依舊被打掃的很乾淨。
楊戩看著師父單手放置敖芯額頭,正探知她的靈臺。
玉鼎真人剛一鬆手楊戩便急切的詢問:“師父,師姐這是怎麼了?”
“靈臺一片混沌,似是受了什麼打擊一般,不願意醒來。”玉鼎真人嘆氣。
“不願意醒來?怎麼會不願意醒來?”楊戩聽聞著急上前握住敖芯的手。
“我需要想一想辦法,戩兒,這幾日你要好好照顧你師姐。”玉鼎真人扶額嘆息,看起來敖芯這病似是很棘手。
玉鼎真人走後,楊戩坐在床榻邊,伸手輕輕將貼在敖芯額頭的髮絲理順,心裡五味雜陳。
之後,楊戩在床邊衣不解帶的照顧了五日,夜裡總能聽見師姐的夢話。
嘴裡不停的喊著,你騙我!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命你來拿啊!
伴隨著的還有高熱。
楊戩怔怔望著敖芯的睡顏,不清楚她這一百年過的如何,曾經他也想過偷偷去看望她,可每一次他總是會記起師父說的,“不可見面,否則劫數難渡。”
可現在呢?就算他不曾去見過師姐,這劫難師姐渡過去了嗎?
楊戩感到胃部一陣抽搐,難過的捂住疼痛的地方,他緩緩將自己埋在敖芯腰間的被子上,這種感覺好難過,四肢脫力彷彿所有力量都被抽走。
……
天光初亮。
“吱呀!”玉鼎真人推門而入。
楊戩趴在床邊忽然驚醒,看著玉鼎真人。
“戩兒,你將芯兒抱起帶她到後山靈清洞處,為師需要閉關為她療傷,助她靈臺清明。”
聽罷楊戩將敖芯抱起,跟在玉鼎真人身後。
在前往後山靈清洞途中無數的同門側面看向他,眼中滿是關心。
雖然這位大師姐他們從未見過,可大師兄卻總是提起這位師姐,講她帶著他上山打獵烤野雞,講他們一同下水捕魚,講他們一起數金霞洞一萬五千三十一階天梯,講他們一起偷喝酒被師父罰,講他們一同走遍金霞洞的每一處。
楊戩從未來過靈清洞,這一直是金霞洞的禁地且被設了法陣,敖芯與他曾經試過很多次都未曾打破過。
每每被師父發現後還會被責罵一頓。
洞內穹頂高聳,山中瀑布順流直下,湖中通天光柱直逼穹頂,光柱中隱隱有著樹根蜿蜒盤踞,這便是玉泉山的靈脈陣眼。
“將你師姐放在玉寒石上,你便出去吧,記著護法七十二日,待到春暖花開之時,我們方可出關。”玉鼎真人說。
楊戩輕輕將敖芯放至玉寒石之上,手極輕的握了握敖芯的手,深深看了一眼,轉身離開。
護法的第十天,飛雪滿天。
身負九轉玄功的楊戩在寒冬臘月裡,不會感受到寒冷,可心底的焦躁讓護法的日子難熬了起來,起初楊戩立在洞口情緒緊繃不敢有絲毫懈怠,曾有一師妹來尋過他,給他帶了些吃食,他並未吃的下去,婉拒了,轉眼間就進了哮天的肚子。
其實有哮天陪著自己他不會那麼難受,沒事還可以擼擼毛。
可這師妹又說想在這裡陪著他一起,為師父和大師姐護法,還喋喋不休的。
楊戩本就心煩,盯著她,不悅的說:“你不需要功練嗎?是想等著我讓二師弟罰你?”
師妹從未見過大師兄如此生氣,嚇得不輕被他一瞪連忙說著抱歉,哭著跑開了。
身旁的哮天耷拉著耳朵哈著氣,心想我的好吃的是不是就沒有了?
護法第三十天楊戩坐在洞口處,只有他與一隻狗兒存在於白茫茫的天地之間,冬日裡冷冽的風纏繞著冰雪,揚起發胡亂的拍打在臉上,他卻不管不顧。
伸手將懷中的耳墜拿出,出了神。
這是在人間給她買的及笄禮,耳墜泛著金光,在這白茫茫的天地間十分耀目。
楊戩瀲灩的琥珀色眸子,映著飛雪。
護法的第七十天,楊戩收到了師父的傳音以及一柄盤古開山斧,讓自己前往桃山救母。
楊戩很是不解,曾經的他百般請求著師父,都未能說服。
盤古開山斧,據說是先天三大至寶之一,蘊含破山斬海之力。
五年前,他在得知此斧可助他劈山救母后便尋上了火雲洞,求三聖將開山斧的所在地告知於他。
那一日烈陽炙烤著大地,他從三聖山腳下,似瘋魔了一般,一步一叩首一請願,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臺階之上星星點點散落著鮮血,遠遠望去,就像架上鮮紅的薔薇花。
“後生楊戩請願三聖告知。”
“後生楊戩請願三聖告知。”
“後生楊戩請願三聖告知。”
鮮血沿著漫長階梯慢慢淌下。
後面亦是歷經了些周折得了開山斧,只是回到金霞洞時,被玉鼎真人強硬要求閉關將養了五年。曾經他向師父詢問過很多次,什麼時候可以去救母親,每次師父都說時機未到。
楊戩下意識的詢問護法怎麼辦,得到的回覆是無妨,讓他喚三師弟來接替他。
楊戩心中升起一陣希冀和歡快,多年夙願終將達成的悸動,他急忙通知三師弟為師父護法,自己換上銀白戰甲提上盤古開山斧前往岐山主峰桃山。
靈清洞中,玉鼎真人漂浮半空緊閉雙眼,自身陷入敖芯的識海中。
這七十日,他一直在識海中嘗試,想將混沌鍾融入敖芯元神之中,只有這樣敖芯才能從混沌之中醒來。
一直差那麼一點差那麼一點。
岐山。
主峰桃山直插雲霄,飛身在雲端的楊戩見此山,彷彿心都要跳出胸口。
百年前別離那日母親在通天木門前的背影,自己手握口琴奮力奔去,卻始終觸摸不到
母親。
母親,你受苦了,孩兒不孝,今天一定救你出山!
楊戩胸口起伏,裡面擱著對母親百年的思念,翻湧著熱流。
楊戩目光如炬,手握盤古開山斧,從雲端飛身而下,轉而雙手持握開山斧將它舉過頭頂,身後金色元神顯現。他大喝一聲,直劈桃山,霎時間開山斧中發出光華萬道,瑞氣千條。
金色元神右眼流出了淚,全力將山峰用力拔開,一聲山崩地裂,主峰被劈成兩半。
與此同時,玉泉山靈脈陣眼波動。
敖芯在識海中,雙手交叉捏訣在胸前,隨著識海中玉鼎真人一句時機已到,催動混沌鍾。
鎮山法陣靈脈中絲絲鳳凰之力催動著混沌鍾。
“鐺!”巨大的混沌鐘響徹天際直衝穹頂,籠罩著陣眼,震得那通天巨樹搖晃。
從下方看去,混沌鍾內無數金光亂晃,頃刻間混沌鍾幻化成數道金光直衝玉寒石上的敖芯,此刻起與她元神合二為一。
敖芯全身金色暗紋浮現,驟然睜開雙眼散著金光,匯聚額間隱隱金色神印浮動。
岐山。
山中鳳凰順著裂縫紛紛飛出,直衝九霄。
楊戩直直下墜進山底,重重摔落在地。可他顧不得身體疼痛,連忙起身,只見四周火花飄蕩飛向半空又逐漸消散,他滿眼焦急的環顧四周,尋找的那抹身影。
時間慢慢消逝,他找不到。
楊戩壓抑不住心中恐懼翻遍石堆尋找著自己的母親……
“戩兒……”一道女聲傳來,楊戩愣了一瞬,慌亂的尋找著聲音的來源,可……這聲音輕靈,完全尋不到是從何處傳來。
“母親!母親!”楊戩看著眼前火花,感覺到四周火花的觸碰有些燙,隨著火花的飛逝,楊戩像個小孩子一樣左右踱著步,抬頭張望著看向了天空。
“戩兒……”
“母親!”
“桃山已開,我也該去了。”
“為什麼?”楊戩雙手緊握一臉悲切地奮力喊出。
“命運如此,我們家女人的命。就是鎮住山,守護世間太平。”
楊戩不懂,為什麼是母親?踉蹌著左右張望試圖尋找著。
可這山底除了石塊與紛飛的花火,再無其他。
楊戩心中翻湧的希冀被抽走,赫然間雙腿重重砸向地面,口中哽咽著,喘息著。
他什麼都聽不到,山石滾落的聲音也好,鳳凰鳴叫的聲音也好,他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大口喘著氣。胸口像是被莫名的事物壓著、捶打著,一點點奪走了他的呼吸。
他好痛……他好痛為什麼自己做不到……痛得恨不得現在就死掉,隨母親去了。
楊戩低著頭,往日里寬厚的肩膀塌了下去,抽泣著哭出了聲:“母親……母親……” 雙手顫抖著摩挲著攥緊腿上衣物。
他怎麼能接受努力了這麼多年,春夏秋冬四季都不曾懈怠,以為只要自己足夠的努力,以為只要有了足夠的力量就可以將母親帶回來,為何是這樣的結果?
“戩兒,無需哭泣。”
“你看,這點點星火,都是我。”
楊戩哭著抬手撫上飄向天空的點點火花,伸出手想要抓住它,火花在眼前匯聚成母親的音容笑貌,漸漸消散飛往蒼穹,他抓不住,他留不住母親,就像百年前一樣。
“萬物生生不息,我就活在這天地萬物中。”
楊戩顫抖著雙唇:“不……”
這一聲極輕,發出音節變了調,帶著哭腔,充滿了不甘,絕望。
“想我了,你便看那世間萬家燈火,就看到了我。”
不!不!
不對!這樣不對!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不!我已經劈開桃山了!母親呢!母親呢!”楊戩拿著開山神斧瘋狂的揮舞著,臉因為痛苦地嘶吼,扭曲變形。
怒喊聲響徹山谷。
……
敖芯趕到桃山時,看見的是宛如廢墟的桃山,而楊戩正雙眼空洞無神的癱坐在石壁旁。
疲憊麻木的臉上兩行淚痕,透著死灰之色,手無力的垂在身體兩側,開山斧癱在一邊。
瑤姬大人不在身旁,他又是這樣一副光景……
敖芯看著這樣的楊戩,奮力向他奔去,口中是顫抖地呼喚:“楊戩……”
她怎麼也想不到長大後,再一次見到他會是這樣的情況。
他本應是意氣風發,清風朗月的少年郎,不該是現在頹廢失魂透著死氣的模樣,癱在這廢墟之中。
他滿心思念了百年的母親,在他歡喜終於能團圓的時刻。
或許他想過千種萬種的可能性,可唯獨沒有想到,自己劈開山的後果是,母親永遠的離去。
他自己送走了母親……
這個冬日太過寒冷,太過悲涼。
敖芯跪坐在楊戩身前,淚眼婆娑,輕撫上他的臉,骨節分明的手指敷上灰敗的眸子,曾經在其中流轉的熠熠流光,此刻全然沉寂下去,如同一片燒過的灰,沒有復燃的希望。
天空烏雲翻墨,陣陣雷鳴。
“楊戩……”
敖芯伸手緊緊將他擁入懷中,她害怕。
楊戩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薔薇香,溫暖的感覺將他籠罩,隔絕了天地。
那種彷彿被撕扯著五臟六腑的疼痛又迴歸了心口,越是溫暖的觸碰越是能讓他清晰的知道發生了什麼……
楊戩雙眼無神地靠在身前人的懷中,半響,眸子迴歸了一絲絲光亮,無力的抬了抬手,圈住了擁抱他的人,手指摩挲著背脊輕薄的衣物漸漸攥緊,輕薄的衣料下掩蓋著的是凸起的脊樑骨,一節一節。
楊戩像是被泡在了溫暖的池水中,四肢終於迴歸了些許知覺。可越是溫暖越是讓楊戩沉淪,飢渴的像是快要枯萎死亡的人,他貪戀著溫暖的懷抱,感受著此刻徹骨的疼痛,這是他還活著的證明……
這一刻他願意永遠沉溺在薔薇香溫暖甜膩的痛苦之中……
敖芯感受著楊戩用力的回抱,痛的不停抽氣,長年修行的手臂本就結實,此刻穿著鎧甲,堅硬的觸感更是緊緊框住了她的腰身。
雨落下,打溼了衣衫。
她輕輕撫摸著楊戩的後腦,試圖安撫他。
可淚水卻是控制不住的‘啪嗒啪嗒’落在他的發頂。
“楊戩……”她輕輕喚著。
回應她的是更加用力的擁抱,以及蒙在胸口的嗚咽聲。
“……母親走了……”
“師姐……”
“母親,她……她走了……”
帶著哭腔的一聲聲輕喚,像刀刃割划著她的心口,疼痛一直持續著,彷彿永遠不會停止。
痛嗎?如果這是此刻你給予我的疼痛,我願意一直承受,你的心現在應該要比這痛上千百倍吧。
讓我分擔一點你的疼痛,你的淚水。
這樣是不是就能減輕一點點你的痛苦了呢……
“母親!母親!”他緊緊抱著敖芯,張大了口拼命地喊著,想要把這些聲音全部擠掉,喉嚨裡的聲音越擠越是憋悶,最後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母親!母親!”
他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離開擁有薔薇香的懷抱,抬起頭眼死死盯著面前的臉,嘴唇微張,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能發出。
敖芯看到他眼中的傷痛,甚至是恐懼,無數無法言說的情緒,從這雙琥珀色的眼眸中流淌進她的心口,燙得她……
惶惶不安。
這一天桃山開,鳳凰飛,母子永無相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