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嬤嬤走後,惠妃將空洞的眼神投向窗外。
往事歷歷,不堪回首。
如今的惠妃,當年不過是選秀進來的小宮女。
宮女二十歲方可出宮,這是宮中規矩。
榮熙二十年,十九歲的蕙兒每日都在設想出宮之後的事情,這個念頭她已經在心裡盤桓了兩年。
她有一個必須要找的人 —— 她的兒子。
她想她的兒子,她必須找到她的兒子,這是支撐她熬過這兩年的唯一信念。
蕙宮女心裡有個巨大的秘密,那是她藏在心底最深處、無人知曉的秘密。
那時的她叫文蕙兒,母親早逝,父親是個外放的八品小官。
繼母把她放到京外小莊子裡,一放就是十多年。
只有過年他父親回京休假,才會把她接到京城,體驗那短暫的 “一家團圓”。
不知情的鄉下人都認為她是莊頭夫婦的女兒。
莊頭夫婦得了主母指示,對這個小姐只管放養,養得越野越好。
沒人教她規矩,更無人提醒她注意外貌管理,一日三頓粗糧清粥,硬是把她養成一個胖乎乎的小姑娘。
胖得沒心沒肺的她很快就被村子裡其他孩子孤立。
什麼叫孤立?
如果一個孩子對她表示出善意,就一定會被別的孩子嘲笑。
她也想瘦,但她更喜歡吃。
好吃激發了她許多潛能,她認識不少能吃的蘑菇和野果,也知道山裡哪裡人多哪裡人少。她總是避開村裡人,頂著胖胖的身體,遊走在寂靜的山野之間。
反正自己是四鄉八里聞名的醜姑娘,走哪裡都比較安全。
一日,她在山腰危巖下遇到一個神志不清的小哥哥。
那小哥哥長得真帥啊!
她還盯著那張帥臉出神,就被小哥哥撲倒了。
經歷了驚惶,經歷了痛,她緊緊抱住小哥哥。
完事後小哥哥撫著她後頸上的痣啞聲道:“這顆痣,甚是迷人。”
她知道自己脖頸後面有顆紅痣,從小爹就告訴過她,說這顆痣是顆貴痣。
後來有了繼母,爹也告訴了繼母,繼母聽後就把她送到了莊子上。
現在被小哥哥誇獎,她很歡喜,她從未被教導過男女之事,只覺得害羞。
她假裝生氣地威脅小哥哥,讓她留下來陪自己。
小哥哥真的在旁邊山洞裡住了下來。
他舉止高雅,說話彬彬有禮,從不喊她胖豬、醜八怪,他喊她蕙兒姑娘,並對侵犯了她表示十分歉意,承諾一定會負責。
她知道了他姓景,她喊他景哥哥。
她不覺得被他侵犯有什麼難堪,因為她喜歡和他在一起,渴望能一輩子長相廝守。
遺憾的是,景哥哥對她再無侵犯。
很快,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他給她診脈,確定了這個消息。
他勸她不要這個孩子,她說要。怎能不要呢?這是他們的孩子。
他想了想,就隨她了。
從此,他們在山洞裡過上了簡單卻幸福的小日子。
白天她到山洞來,做小衣服,和他絮絮叨叨,他則負責做飯、燉蘑菇肉湯,天快黑時兩人才依依不捨分開。
所幸她胖,又穿的厚,竟沒人發現她懷孕的事。
直到她在洞裡發作,早產生下一個不足月的男嬰,男嬰的前胸中間,也有一顆紅痣。
奇怪的是,生下孩子後她奇蹟般地瘦了下去。
那孩子很乖,躺在山洞的獸皮上,白天喝她奶,夜裡喝米湯,不哭不鬧,也不生病。
真是個來報恩的懂事孩子!
他對小小的嬰兒百看不厭,對著嬰兒自言自語:“你娘後頸的痣留到了你胸前,我們的兒子再也丟不了了。”又看向她:“等風聲過後,景哥哥八抬大轎來娶你。”
她緊張地問:“是做妾嗎?”
她偷聽過繼母和家裡嬤嬤對話,說她太胖了,只能給人做妾或填房。
景哥哥笑:“娶蕙兒回去當然是做當家主母。”
她嬌笑:“我等著景哥哥來娶我,我要做最美的新娘。”
他朗聲大笑:“我們的蕙兒胖也好看,瘦也好看,怎麼都好看。”
孩子滿月那天,她被父親派人接回家裡。原來父親升官回京了,在翰林院任七品編撰。
父親告訴她,宮裡正在大選宮女,七品以上官員家裡凡年滿十六週歲的未婚女子都得參選,她十七歲,在參選範圍。
繼母一臉關心地望向她:“如果選不上宮女,母親會幫你好好物色一門親事。”
一絲風冷不丁刮來,她打了個冷顫。
就聽父親道:“翰林院有個大人,日前提起他夫人孃家有個侄子未曾訂婚,和你年歲相仿。如果選不上,為父倒覺得這門親事可行。”
繼母追問:“家境如何,可不能讓蕙兒嫁過去吃苦。”
父親笑道:“同僚說,是個書香人家,家境也殷實,只是父母早逝,那少年一心科舉才十九歲未曾定親。你要不放心,東門巷袁家,你去打聽打聽。”
繼母道:“自然要去打聽的,且等大選過再說,咱家蕙兒命好,沒準就進宮了呢。”
父親道:“這次選的是宮女,選不上也罷,不如嫁個好人家。我已經跟同僚說了,如果蕙兒沒被選進宮,兩家就找個日子相看、下定。”
繼母忙道:“老爺心急了。終身大事,必須謹慎。如今蕙兒已經瘦下來,漂漂亮亮的,還怕相不到好人家?你說的袁家,還得妾身看過才行。”
父親感激地看向繼母:“夫人,蕙兒有你做她母親,是她的福氣。”
又看向她:“回莊子上把東西收拾收拾,儘早搬回來住,有些規矩,該學著了。”
聽了一肚子發嘔的對話,她滿心憂愁回到莊子,她要和她的景哥哥商議私奔之事。
她不要八抬大轎了,只要跟景哥哥在一起。
當她趕到山洞時,卻不見他和兒子的蹤影,只看到一張墨跡早已乾透的紙條,上面寫著:家有急事處理,你一人帶孩子不便,我把兒子帶走了,我會盡快回來娶你。
她瘋了一般把山林找了個遍,一無所獲。
她能等他,宮裡的選秀卻不會讓她等,她被選進了宮中。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景郎是路人。
她日思夜想,夢裡都是兒子和他。
他來找過她嗎?
兒子會走了吧?
兒子會跑了吧?
兒子兩歲了……
終於,她熬到了十九歲,再過一年就能放出去了。
放出去後,她一定要到莊子裡去打聽。
如果他來找過她,一定會留下很多線索,她相信順著線索,一定能找回兒子和他。
唯一擔心的是他找不到她後,已經被迫成親。
他那麼喜歡她,他們還有兒子,若他找了別人,一定是被迫的,他告訴過她,他家是大戶人家。
然而,所有的希望在一個冬夜被一場噩夢徹底擊碎。
三十四歲的榮熙帝醉酒之後,將在外庭值夜的她強姦了。
被皇帝寵幸過的宮女,即使一輩子都只能是宮女,也再無出宮的可能。
絕望之下,她發現自己居然又懷孕了。
自己到底是什麼體質?一擊而中。
兩次都是。
她認命了。
九個月後,艱難誕下一個小皇子,皇帝看都沒來看一眼,只是賜名戰無忌。
在宮中,生了皇子是大功,榮熙帝勉強給了她一個貴人之位。
忌兒一週歲時,她被加封惠嬪,後來兒子封王時她又被晉封惠妃。
但自那一夜後,榮熙帝再沒寵幸過她。
一個失寵的女人,是沒資格保護兒子的,她把希望寄託在那個強姦她的男人身上。
所幸,榮熙帝雖然不喜她,對這個兒子卻是格外喜歡。
忌兒在皇帝的眾多兒子中,模樣長得最像皇帝,彷彿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為了讓皇帝更加關注忌兒,她故意對兒子十分冷漠。
皇帝果然因為她的冷漠對忌兒投注了更多關心。為他延請名師,還親自指導他舞槍弄劍。
忌兒也著實爭氣,在武學方面展現出非凡天賦,敏捷的身手、凌厲的招式,幾乎是學什麼成什麼。
十四歲時,皇帝把忌兒放到鐵門關歷練,滿懷期待地盼望他能成為大衛一代戰神。
十五歲,皇帝封他為漢王。
十八歲,皇帝要為他納妃,忌兒拒絕了,說自己不做出一番事業,絕不成親。
皇帝笑,卻沒勉強他,只覺得這個兒子比自己更有志氣。
可惜,皇帝對忌兒的放任和寵愛,落到除太子、寧王之外的眾皇子眼中,卻是一根必須拔出的刺。
除了溫和的太子,儒雅的寧王,他那些兄弟沒一個好人。
可憐的忌兒,回京時到凝翠宮來訴苦,她聽得心如刀絞,但她能怎麼辦?她就是個無能的母妃,這偌大的宮中,能保護他的,除了他的父皇,就只有他自己。
她只能用冷漠激發他自身的應變能力。
忌兒必須變得強大,唯有強大,才能自保。
但是,她是真的讓她的忌兒傷心了。
鐵門關這麼多年,忌兒從不給她寫信。
……
蕙妃回憶著,並不知天已經黑透。
手上一涼,低頭看,手背亮亮的。
唉,這是何時掉下來的淚?
她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不能再失去忌兒。
她在心裡喃喃自語:你恨也罷,愛也罷,母妃都希望你好好的。總有一天,你能明白母妃的苦心。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蕙妃的心猛地懸了起來。
江嬤嬤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