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弇州。
距離鐵門關三十里的薛家村,一個靠近鐵門河的小院裡。
“奶,不要打了,我不是故意摔小弟的……”
小姑娘細微的聲音在空氣中弱了下去,就像一朵狂風中即將凋零的小花。
一旁的矮房子裡,傳出一個有氣無力的婦人哭聲:“娘,媳婦求你不要打了,二丫也是你孫女啊。”
“光吃不下蛋的母雞,還敢求情。”
聽到屋裡的聲音,秦老太婆怒火更盛,下手愈發狠辣。
院外,幾個看熱鬧的大娘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聲相勸——
“二丫啊,快給你奶說,是招弟把你推下河的。”
“秦婆子,再打要出人命。你家二丫也是好心幫薛貴家招弟撈衣服才摔倒的。”
“嬸子,不要打了,二丫平常就把虎子背上背下,是愛虎子的。先前我看了,虎子就磕破點皮,過幾天就長好了。”
“二丫她奶,省省力氣吧,要我說你們也忒粗心,二丫腿腳不靈便,還讓她揹著虎子去洗衣服。”
……
這些話不說還好,說了就如火上澆油,秦老太婆手中的棍子如雨點般落下,啪啪作響,彷彿眼前的不是自己孫女,而是一個仇人。
瘦小的身體在棍子下抖著,抖著,漸漸沒了動靜……
看到地上的孫女已經昏死過去,秦氏扔下棍子,嘴裡嘟囔:“敢摔我孫子,你這個心腸黑了的瘸腿小蹄子,老孃不打死你都出不了這口氣。”
又看向院外幾個婦人:“你們都回吧,也不用為她求情,小蹄子不打一頓長不了記性,那個招弟我一看就曉得不是好的,偏她還喜歡得緊。”
邊說邊走進了二兒屋子。
兩歲的小孫子額頭裹著透血的布,正躺在二兒媳婦李氏的懷裡咕嚕咕嚕吃奶。小小的人兒對外面的喧囂渾然不覺,只是專注吮著乳汁。
秦氏滿意地扯著嘴角笑了笑,二兒媳婦樣子雖然差點,但會生,第一胎就生了個胖小子。
李氏一邊奶著兒子,一邊抬起頭:“娘,你累了,過來歇歇,依我看小賤人就是故意的,虎子可不敢讓她帶了。”
“娘心裡有數,小蹄子和她瘟神娘都不是好東西,還不是眼紅你給我生了孫子。”
秦氏蹣跚過去,伸出粗糙的手撫了撫嬰兒的臉,一臉欣慰:“還好,虎子吃奶的聲音還行。明兒個娘給你做個蒸蛋,給你奶水加點油氣。”
塌鼻下的厚唇抿了抿,擠出一絲陰狠:“娘,咱家虎子今兒流的血,只怕十個雞蛋都補不回,這筆賬得算在小賤人和她娘身上,以後一天不挖回一簍野菜就不準吃飯。”
“老二家的,你莫氣,那討人嫌的瘟神遭了報應,娘看吳氏是活不久了。”
“活該,仗著幾分姿色,把大哥拿捏得言聽計從。娘,我給你說,以後給大哥討媳婦,可不能找這種中看不中用的。”
一雙三角眼裡,全是不避諱的嫉恨。
“寵妻逆母,薛老大,他不敢。”秦氏皺巴巴的臉上閃過一絲狠厲。
……
院子裡,沒了聲息的小姑娘被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抱進旁邊矮房子。
……
淚流滿面的吳氏躺在床上,雙手拽著破棉絮,側身艱難看向女兒:“我可憐的二丫,娘沒用,娘床都下不了,救不了你啊。”
看到女兒遍體鱗傷,她的心如同被千萬把利刃刺穿。
薛勇打來一碗水,甕聲甕氣道:“二丫娘,我扶你起來,給二丫喂點水。”
吳氏恨聲:“你剛才為什麼不攔著娘?”
“攔了,攔不住。孃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不打夠不得住手。”
“她怎麼那麼狠心,這是她嫡親的孫女啊!”吳氏泣不成聲。
“誰讓咱們沒兒子呢,娘對閨女都不看重,何況二丫的腿……”薛勇嘆了一口氣。
“我可憐的二丫,你都這樣,你姐的日子,娘都不敢想象啊。”
想起大丫,吳氏哭得更狠了。
“別哭了,給二丫喂點水吧。娘今兒打得狠了點。”
“嗚嗚嗚……二丫,你能聽到娘說話不?娘在屋裡都聽到了,李嬸她們說是招弟把你推進河裡的,招弟怎麼這麼黑心,你跟她一向要好啊,我可憐的二丫……”
“說是衣服被水沖走了,二丫幫她去撈。招弟也是個苦的,她要丟了衣服,她娘得打死她。”
“呸!你個糊塗的,還有閒心去可憐別人,自家女兒都要被打死了,我可憐的二丫啊……嗚嗚嗚……”
雪小暖就是在這時徹底甦醒的,睜眼之前,她聽完了這對窩囊夫妻所有對話。
雪小暖以為自己在做夢,但是一身撕裂的痛又在提醒她,這不是做夢。
她記起自己是出了車禍。
為了避開一個突然跑到路中間撿球的小孩,她猛打方向盤,然後車子就飛起來了。
那麼,是被救了?
痛得要命!身為醫生的她想告訴說話的兩個人,她不想喝水,她需要碘伏消毒,需要紗布包紮,需要拍片,需要接骨,需要打止痛針。
睜開眼睛,對上一根垂下無數蜘蛛網的房梁。
這種塵吊她在鄉下援助時看到過,但也只看到過一兩串,像這種大規模的還是第一次見。
眼睛轉動,看到一張婦人淚流滿面的臉,再轉動,又看到一張苦巴巴男人的臉。
她的手指動了動,摸到硬邦邦的床板。
床板上是一層遍地開花的被子。
小小的房間裡,汗味、草藥味、血腥味,入鼻的氣味極其不新鮮。
她屏住呼吸。
聯想到閉眼聽到的話,就曉得自己不是被救了,而是被打了,打她的是她奶奶。
一身沒有一處好肉,受損程度不亞於車禍,又比車禍好點,因為她試著動了動,手腳都還動的了,那就都是皮外傷,醫學用語:軟組織挫傷。
說話的婦人看她醒來,就又自責地哭,哭著哭著就暈了過去。
看來病歪歪的婦人只會哭。
男人看婦人暈過去,把爛被子給掖了掖就不管了。
男人把水端過來,笨拙地想喂她喝水。
雪小暖聞到那碗裡一大股腥味,怎麼也張不開口,就輕輕搖搖頭。
男人順勢把碗放到自己嘴邊。
喉結滾動,一碗水就見了底。
喝完水,男人甕聲道:“不要恨你奶,你把虎子摔了,你奶不打你一頓你二嬸不會放過你。”
哦,感謝老太婆打殺之恩。
男人抹了下嘴角,扛起屋角的鋤頭出去了。
我的天,這是什麼爹,什麼丈夫,女兒剛被虐打得半死不活,妻子昏迷不醒,他還能如常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