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圖阿拉城外的神樹上掛著九百九十九個銅鈴,每個鈴鐺裡都封著未滿月就夭折的嬰靈。陸寒宵的馬車碾過凍硬的官道時,那些鈴鐺在無風狀態下突然齊鳴,震得拉車的兩匹遼東駿馬七竅流血。
是歃血咒。公輸玥的機關羅盤裂成兩半,指針直直指向樹頂的烏鴉巢,活物過此樹需獻祭魂魄,當年努爾哈赤在此立誓……
她的話被破空而來的骨箭打斷。箭桿上纏繞的熊筋突然暴長,將馬車拽向神樹。陸寒宵斬斷熊筋的瞬間,看見樹皮縫隙裡滲出人血——這棵十人合抱的千年古樹,樹幹竟是用屍骸澆築而成。
紫央突然捂住耳朵跪倒在地。在她異於常人的聽覺裡,那些銅鈴的震動頻率正與眾人心跳同步。當陸寒宵的狐火焚燬三個銅鈴,樹頂傳來淒厲的鴉啼,數百隻紅眼烏鴉俯衝而下,每隻鳥喙都叼著截人類指骨。
閉眼!公輸玥甩出機關傘,傘面旋轉間彈出十二面銅鏡。鏡光交織成網,烏鴉在觸及光網的剎那化作血霧。血珠落地成符,竟在雪地上繪出巨大的狐面圖騰。
陸寒宵懷中的焚天鏡突然發燙。鏡面映出樹根深處的景象——九具青銅棺呈蓮花狀排列,棺蓋上刻著靺鞨文祭詞。最中央的棺槨正在滲出黑霧,霧中浮現的薩滿身影讓他瞳孔驟縮:那人戴著與他母親遺物相同的狼髀石項鍊。
是請神舞。紫央的銀刀插進樹根裂縫,這些烏鴉在模仿薩滿降神……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樹根裂縫裡伸出無數蒼白手臂,將三人拽入地下甬道。陸寒宵的狐火照亮洞壁時,發現那些手臂其實是人參須——每根鬚子上都長著人臉,正是《遼東誌異》記載的血參魅。
跌入地下祭壇的瞬間,公輸玥的機關鳶點燃犀角燈。綠光照亮九根圖騰柱,柱上雕刻的狼、熊、鷹突然開始轉動眼珠。祭壇中央的青銅鼎盛滿沸騰的人血,血水中浮沉著七個銅製骷髏頭,每個頭骨天靈蓋都插著燃燒的黑色蠟燭。
七星引魂陣。陸寒宵的刀尖挑起血水中的髮絲,髮絲突然纏住手腕,有人在招請……
鼓聲打斷了警示。戴著九尾狐面具的薩滿從暗處走出,手中人皮鼓每敲一下,圖騰柱就亮起一根。當第七聲鼓響,鼎中血水化作巨蟒撲來,卻在觸及陸寒宵的瞬間分裂成無數帶刺的藤蔓。
等的就是你!薩滿掀開面具,露出佈滿鱗片的臉——正是漕船上消失的弓手。他撕開獸皮襖,胸口紋著的九尾狐正在吞噬日月,聖主血脈,合該獻祭給長白山神!
公輸玥的機關弩連發七箭,箭矢穿過薩滿身體卻如中虛空。紫央突然甩出銀針,針尖裹著黃泉水刺入地面。地磚縫隙滲出黑血,浮現出用處女經血繪製的降神陣——這薩滿早已是靈體附身的屍傀。
陸寒宵的焚天鏡對準降神陣核心,鏡光所及之處,薩滿的皮肉如蠟般融化。當骨架暴露,眾人看見他的脊椎上嵌著七顆狼牙,每顆狼牙都刻著漢人姓名——最後一個名字赫然是首座二十年前的化名。
小心頭頂!紫央尖叫著拋出化屍粉。祭壇穹頂的星圖突然墜落,每顆銅星都是拳頭大小的蠱蟲。陸寒宵的狐火在蟲群中燒出缺口,卻見蟲屍落地後拼成靺鞨文字:子時三刻,神山開眼。
薩滿的骨架突然暴起,下頜骨張到匪夷所思的角度,噴出混雜著冰碴的黑霧。公輸玥的金絲網住骨架時,祭壇開始塌陷,血水倒灌進裂縫,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的地宮。
暴風雪裹著狼嚎席捲而過,陸寒宵的狐裘結滿冰霜。按照焚天鏡的指引,三人來到長白山北麓的鷹嘴崖。月光照在崖壁的冰層上,折射出青銅城門的虛影——那正是狼族大祭司記憶中的聖殿入口。
需要活祭。公輸玥的魯班尺量過冰面裂痕,看到那些凹槽了嗎?要灌入九種不同妖物的心頭血。
紫央突然扯開衣領,露出脖頸後的鱗片:算上我這個半妖,正好湊齊。她的銀刀抵住心口,刀身映出陸寒宵驚愕的面容,曹謹淳給我種蠱時,早把我的血變成了……
陸寒宵打落她的刀,割破自己掌心按在冰面上:我的血抵得過九種。狐火順著血脈滲入冰層,青銅門上的饕餮紋開始轉動。當第九圈轉完,門縫裡溢出的不是寒氣,而是帶著檀香味的暖風。
門後的景象讓公輸玥的機關傘脫手落地。百丈高的穹頂鑲嵌著人魚膏長明燈,地面鋪滿虎皮拼接的地圖,描繪的竟是放大版的遼東地貌。最駭人的是殿內九根盤龍柱——每條青銅龍的脊背上都釘著具穿飛魚服的乾屍。
是鎮妖司的歷代首座。陸寒宵觸摸到最近那具乾屍的腰牌,上面刻著洪武三年的年號,原來所謂榮退……
紫央的羅盤突然爆裂,她指著大殿深處的神龕顫抖不已。九尾狐石像前跪著三百具無頭屍,每具屍體都穿著東廠番子的服飾。他們的頭顱堆成京觀,最頂端的正是曹謹淳的頭顱——但那張臉正在詭異地蠕動。
快退!公輸玥的機關鳶撞向京觀,卻如泥牛入海。曹謹淳的頭顱突然睜眼,脖頸處伸出章魚般的觸鬚:陸大人可知,為何你每月朔日都要蛻皮?
陸寒宵的繡春刀劈開撲來的觸鬚,發現斷口處湧出的不是血,而是青銅溶液。整個京觀開始融化,數百顆頭顱融合成巨大的肉球,表面浮現出二十年前的畫面:首座抱著嬰兒的他站在火海中,背後是正在啃食狐妖的洪武皇帝。
你以為的救命恩人,才是滅族真兇。肉球發出曹謹淳的聲音,想知道為何照妖鏡照不出你的真身?因為你的魂魄早被……
公輸玥的霹靂彈炸碎肉球,飛濺的青銅液卻在地面匯成陣圖。陣眼處升起水晶棺,棺中女子與陸寒宵容貌七分相似,心口插著半截焚天鏡。
母親……陸寒宵的狐火突然失控,大殿四壁的《妖界堪輿圖》開始燃燒。當他的血滴在水晶棺上,長白山突然劇烈震動,山巔積雪崩塌如瀑。
紫央望著雪崩中若隱若現的青銅城,突然想起首座臨終的話:記住,長白山下鎮著的不是妖,是人心。
水晶棺下沉的瞬間,地磚裂縫中升起八十一根青銅卦籤。公輸玥的機關羅盤發出蜂鳴,卦籤表面浮現的《連山易》爻辭正與穹頂星圖呼應。當陸寒宵的血滴在坤位卦籤,整座機關城開始翻轉,露出火山岩構築的下層結構。
是墨家失傳的天地熔爐。公輸玥的金絲纏住滾燙的青銅鏈,看那些懸空的齒輪組,利用地熱驅動的水鍾系統……
她的解說被蒸汽轟鳴打斷。七十二個青銅人俑從暗門湧出,關節處噴著硫磺煙霧,手中的鏈鋸刀竟是用百年殭屍的脊椎鍛造。紫央的銀針擊中人俑眉心,卻激發出更多蒸汽——這些人俑體內填滿了沸騰的地心髓。
走震位!陸寒宵的狐火燒穿人俑陣列,在熔岩池上照出隱藏的冰索橋。橋面刻滿薩滿祝禱文,每踏出一步,就有獸吼從深淵傳來。當最後一人過橋,冰索突然斷裂,墜落的碎冰在岩漿中凝成出馬仙三個纂書大字。
公輸玥突然按住胸口機關匣:有東西在吸我的魯班心鎖。她撕開衣襟,露出心口旋轉的青銅八卦盤,東北方向三十丈,活物!
破開玄武岩門的剎那,腥風裹著狐臊味撲面而來。三百盞人皮燈籠同時亮起,照出百丈見方的鬥獸場。場中央矗立著九層法壇,每層都供奉著不同仙家的龕位——狐頭、黃皮、柳身、灰爪、白刺,正是出馬五仙。
恭迎陸公子。
法壇頂端傳來空靈女聲。穿五彩神衣的少女赤足踏著懸浮的薩滿鼓,腰間纏著七條活蛇。當她搖動綴滿嬰頭墜的神杖,鬥獸場四壁的獸首突然噴出毒霧,霧中浮現出數百個跳大神的身影。
常家第七十二代出馬弟子常清歡,見過焚天鏡主。少女指尖竄出狐火,竟與陸寒宵的蒼焰同源,這座機關城底下壓著的,可是您母親當年親手封的……
紫央的銀刀突然架在常清歡頸間:你們和東廠什麼關係?刀身映出少女後頸的烙印——與西苑血池傀儡相同的蟠龍紋。
常清歡輕笑,柳仙龕位突然射出青光。紫央手腕浮現鱗片,銀刀噹啷落地。陸寒宵的繡春刀還未出鞘,常清歡的神杖已點在他眉心:每月朔日蛻皮很痛苦吧?因為您的肉身,本就是焚天鏡的容器啊。
鬥獸場突然震動,法壇裂開深淵。九具冰棺緩緩升起,棺中封存的竟是歷代出馬仙的遺體。常清歡割破手腕,血滴在冰棺上形成符咒:常家守候百年,就為今日請出灰仙老祖宗——該讓陸公子看看真正的長白山地宮了。
冰棺開啟的剎那,陸寒宵的焚天鏡脫手飛出。鏡光穿透冰層,照出地下千丈的恐怖景象:直徑十里的青銅齒輪組咬合轉動,每片齒牙都刻著《推背圖》讖語。齒輪中心懸浮著狐首人身的巨型傀儡,其胸口鑲嵌的正是焚天鏡缺失的核心。
灰仙借壽術!公輸玥的機關傘擋住飛濺的冰碴,他們在用出馬仙遺體給傀儡供能!
常清歡的神杖插入地面,五仙龕位射出光柱。狐仙眼中冒出蒼火,黃仙口吐毒砂,柳仙鱗片化作箭雨,灰仙爪尖彈出刀刃,白仙的尖刺如暴雨傾瀉。陸寒宵的狐火形成結界,卻在觸及白仙尖刺時突然衰弱。
白仙克狐,這可是您母親定的規矩。常清歡踩著薩滿鼓升至半空,當年她為保你性命,把半副神魂封在白仙體內……
公輸玥的機關鳶撞向柳仙龕位,鳶尾噴出的雄黃酒引燃蛇群。混亂中,陸寒宵突見焚天鏡核心浮現母親虛影,她正指向傀儡心口的太極鎖。當他的血染紅鎖眼,整個地宮突然靜止,齒輪縫隙滲出金色血液。
快走!母親虛影突然扭曲,他們在用你的血激活……
警告被轟鳴聲淹沒。狐首傀儡睜開鑲嵌夜明珠的眼睛,口中吐出洪武皇帝的詔書:朕乃真龍天子,爾等妖孽……聲音戛然而止,傀儡的喉嚨裡伸出曹謹淳的上半身,其腰部以下已與齒輪融合。
好侄兒,且看叔父這具萬仙之軀!曹謹淳的雙手化作螳螂刀臂,脊椎彈出九條蠍尾,常家的出馬仙,墨家的機關術,加上你們狐族的焚天鏡——這才是完美的妖仙!
陸寒宵的繡春刀劈在蠍尾上濺起火星。公輸玥的機關弩齊射,卻都被傀儡表面的出馬仙靈體吞噬。紫央突然撕開人皮面具,露出佈滿蛇鱗的真容:對不住了陸大人!她的蛇尾纏住焚天鏡,直墜向傀儡胸口。
常清歡的神杖攔住去路:灰仙要的可不是這個!她甩出腰間的養屍袋,放出三百具跳屍堵住出口。鬥獸場瞬間變成煉獄,出馬仙靈體與機關傀儡瘋狂吞噬活人精血。
陸寒宵的狐火失控暴走,在背上凝成九尾虛影。當他徒手撕開傀儡胸甲,看見焚天鏡核心嵌著母親的頭骨。曹謹淳的刀臂穿透他肩胛時,頭骨突然睜眼,射出金光洞穿傀儡咽喉。
寒宵,記住白山黑水……
母親的遺言被齒輪碾碎。陸寒宵奪回鏡核的瞬間,整個地宮開始崩塌。常清歡乘著出馬仙靈體遁入暗河,留下的薩滿鼓還在發出心跳般的震動。
逃出長白山的第七日,陸寒宵在鏡泊湖畔拆開公輸玥留下的機關匣。磁針指向湖心島的神樺樹,樹皮上釘著張帶血的出馬仙堂單:
掌堂教主:常清歡
報馬仙家:白十八(叛)
通天教主:曹謹淳
碑王:洪武二十八年錦衣衛指揮使陸……
最後的名字被血跡模糊,但陸寒宵認得那個陸字寫法——與母親遺書中的落款如出一轍。湖面突然泛起漣漪,九條狐尾破水而出,托起個穿神衣的老嫗。
老身常家太姑奶奶,等鏡主五十年了。她掀開神帽,露出與常清歡七分相似的面容,當年你娘剖腹產子時,是老身用灰仙借命術保你性命。如今該還債了——
老嫗的指甲暴長三尺,直取陸寒宵心口。焚天鏡突然自鳴,鏡中射出母親虛影與其對掌。雙方法力激盪間,湖畔蘆葦盡數化為齏粉。
常三娘,你果然沒死!母親虛影厲喝,當年出賣我族給東廠的賬……
彼此彼此。常三孃的神衣化作萬千毒蛾,你不也把親兒子煉成焚天鏡的活鎖?
陸寒宵的狐火在兩人之間炸開。當毒蛾屍灰散盡,湖心島已沉入水底,只餘半塊殘碑露出水面。碑文記載著洪武二十八年,錦衣衛在此處坑殺三百出馬仙的往事。
公輸玥的機關鳥穿過暮色,送來沾血的密信:東廠聯合女真八旗,七日後赫圖阿拉祭天。隨信附贈的,還有半片帶狐族聖紋的青銅甲——與長白山傀儡所用材質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