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期天早上,江宇宸本想多睡一會,領導卻突然來電話說是有要緊事,讓他趕快去單位一趟,他不敢怠慢,爬起來就去了,連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
下午一點多,事情辦完了,他的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於是隨手從桌子上拿了張《證券報》就去了小吃街。
夏天的小吃街,熱氣騰騰,又恰逢星期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南腔北調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江宇宸徑直來到小街的最東頭,在女孩的涼皮攤前排隊的人還是那麼多,不過,今天沒關係,大不了多排一會,反正又不用趕著上班,他拿出《證券報》一邊看一邊排著隊。
旁邊的老槐樹有些年代了,個頭挺高,葉子卻是稀稀拉拉的,一束束強烈的太陽光穿過縫隙,徑直灑落在樹下排隊的一干人身上。江宇宸只站了一會,頭上就冒汗了,幸虧帶了張報紙還能扇扇風,他後面是個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手上什麼也沒拿,熱得直嘟囔:“這老天,咋這麼熱呢?連一點風都沒有”、“隊咋這麼慢呢,這麼長時間了,也沒挪幾步。”江宇宸笑著說:“那是你心急,隊還是挺快的。”說著,把報紙遞給她,說:“你扇扇吧。”
中年婦女擺了擺手:“不用,不用!”
又過了一會,眼看就要到攤位跟前了,突然,賣涼皮的女孩朝排隊的人喊了起來:“後面的人就不要排了,總共也就剩五六碗了。”
江宇宸數了他一下前面的人,正好五個,看來他還是有希望的,後面的人一聽也就都散了,只有那位中年婦女還執著地跟在他後面不走。
果不然,他是最後一碗,看著女孩把裝好涼皮的塑料袋遞給他時,後面的那位中年婦女失望地嘆了口氣,“唉,今天又白跑一趟”
女孩問:“你以前來過?”
中年婦女說:“是,外甥女從北京來,想吃西安的涼皮,聽鄰居說,你這的味道好,我昨天就來過一次了,沒買上。”
女孩說:“我明天一定給你留一碗。”
中年婦女搖搖頭:“不用了,外甥女明天就走了。”
江宇宸一聽,急忙把自己手裡的塑料袋遞給了她:“阿姨,那這份就給你吧。”
中年婦女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排這麼長時間隊也不容易。”
江宇宸說:“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啥時候想吃,到這來方便得很,你外甥女難得到咱西安來,如果連碗可口的涼皮都吃不上,那就太遺憾了。”
中年婦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就謝謝你了!”說著便伸手接住了。
中年婦女剛走,江宇宸就發現正在收拾東西的女孩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起來,額頭上冒出許多汗珠,他正要問問是怎麼回事,可還沒等他開口,女孩就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他嚇了一跳,忙問:“怎麼啦?要不要送你到醫院?”
女孩勉強抬起頭,朦朧著眼,輕聲說:“不用,過一會就好了。”說著,頭又耷拉下去了。
江宇宸站在旁邊,急得直撓頭,卻沒有一點辦法。
又過了一會,女孩突然抬起頭,看了看他說:“沒事了,過去了。”說著,便扶著車子慢慢站了起來。
江宇宸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你這是什麼病啊?來得快,去得也快。”
女孩說:“我也不知道,那年,我陪母親來西安做手術,有一天就突然這樣了。”
“沒檢查是什麼病嗎?”
“檢查了,血抽了,片子也拍了,心電圖也做了,都好著呢。”
“那是啥原因?”
“醫生說,可能是太勞累太緊張了,沒事的,已經犯過好幾次了。”
“有什麼急救藥嗎?”
“沒有,不過,我已經有經驗了,犯病時不要動,閉上眼睛坐一會或躺一會就過去了。”
可看她的臉色,仍然是蒼白的,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江宇宸說:“這樣吧,我送你回去,你家離這遠嗎?”
女孩連連搖頭:“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這一車東西不輕呢,就你現在這樣子,能蹬得動嗎?還是讓我送你回去吧。” 江宇宸說得很懇切。
女孩猶豫了一下,說:“也行,你今天排了那麼長時間隊,也沒吃上涼皮,到我家去,我給你重新做。”說完便開始收拾車上的東西。
東西擺出來一大堆,收拾起來也就半車箱,後面還空了一截,江宇宸說:“你也坐上來吧。”
女孩說:“我走旁邊,給你指路。”
江宇宸說:“我騎得快,你趕不上的,快上車吧。”
女孩說:“也好,我在車上給你指路。”
“出了這個巷子往東拐二百米,再往南拐一站路,然後再往西拐就到了。” 女孩坐在車上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點著。
江宇宸笑了:“你別七拐八拐的,說地名。”
女孩說:“我說地名你不一定知道,是城中村。”
“城中村也有名字呀。”
“高樓村,知道嗎?”
江宇宸還真不知道,那就聽她指揮吧。
高樓村,顧名思義,一定有很多高樓,實際上,連一棟像樣的樓房都沒有,全是破破爛爛的小平房,最高的也就是村民自己蓋的簡易小二層,周圍倒是高樓林立,鱗次櫛比,相比之下,彷彿兩個世界。
村中的道路不但狹窄而且崎嶇不平,江宇宸已經騎得很慢了,車子仍咯噔咯噔地響個不停,車上的那些瓶瓶罐罐也不時發出哐當哐當的撞擊聲。
怎麼住在這破地方,要是碰上雨雪天氣,這路還能走嗎?江宇宸正想著,突然,聽到女孩喊了一聲:“停下。”
江宇宸一驚,問:“到了?”
“沒有,”女孩指著旁邊的一個小巷子說:“從這往裡拐。”
巷子裡的路更窄了,三輪車的左右兩個輪子正好貼著兩邊的牆根,想把車頭轉一下都不行,好在巷子不長,也就二、三十米,騎到頭是一個小門樓:土坯牆,木板門,頂上是個三角架,上面鋪了幾片薄瓦。
女孩剛一進到院子就喊了起來:“姐,來客人了。”
女孩的聲音還沒落地,被她叫作 姐 的就已經從屋裡出來了,看著剛從車上下來的江宇宸問女孩:“是他嗎?”
“就是他,”女孩朝屋裡看了看,問:“還有沒有做好的涼皮?
姐說:“沒有了,怎麼,客人想吃涼皮?”
女孩說:“他排了半天隊也沒買上,還把我送回來了。”
姐說:“這好辦,我現在就去做。”
江宇宸連連擺手:“沒有現成的就算了,我這就走了。”
女孩急了,直接擋在他前面:“不是說好的嗎,來我家給你重新做嗎?”
江宇宸:“那是你說的,我可沒答應。”
姐一聽,也開始給妹妹幫腔:“是啊,吃了再走,幾張涼皮的事,不值啥,我這就去做。”
姐妹倆人都這麼挽留,江宇宸不好再推辭。
女孩從屋裡搬出了兩個小板凳,遞給江宇宸一個:“坐吧,我們那兩間房子都不通風,還不如院子裡涼快。”
江宇宸第一次到城中村來,還是挺新奇的,他沒有急著坐下,而是繞著院子轉了一圈:院子不大,只有北邊一排房子,東西兩邊都是鄰居家的背牆,院子中間有一棵柿子樹,枝繁葉茂,掛滿了一個個青澀的小柿子,靠著東牆擺著幾盆花,紅花綠葉,綠意盎然,給整個院子增添了不少生氣。
江宇宸不由得讚歎道:“不錯,鬧中取靜,這院子是你們自己的?”
女孩說:“我們要是有這院子就好了,這裡很快就要拆遷了,一家要分好幾套樓房呢。”
“是你們租的?”
“是。”
“一個月多少錢?”
“五百。”
“五百?這麼大一院子五百?太便宜了,知道麼,我租的小兩室,也就五十多平方米還要一千二呢。”
“是我們運氣好,那天去中介找房子,剛好房主也在,房主是做大生意的,早在外面買了商品房,根本不在乎這點租金,只想有人給把房子看住就行了,一看我們就姊妹倆,當場就把合同簽了。”
江宇宸突然想起了以前問過女孩的那句話:“你們是哪的人?”
“歧山的。”
“可你說話咋沒有一點當地的口音?”
“我中學是在寶雞市上的,在學校,老師都讓說普通話,我姐說的是當地話,你沒聽出來?”
“好像有那麼點,是你親姐嗎?”
“是呀,比我大三歲,咋,不像?”
如果像,他還能問這話嗎?江宇宸笑了笑,沒再吭聲。
女孩皮膚白淨細膩,眼睛大而明亮,笑起來兩個酒窩特別甜蜜,而那位姐姐,臉色黑黃,眼睛雖然也不小,目光卻是灰暗的,臉上別說酒窩了,瘦得臉頰都快陷下去了,大三歲?說大十歲都有人相信。
看著從屋子裡冒出的一縷縷炊煙,江宇宸問:“你賣的涼皮都是自己做的?
女孩說:“是,每天晚上做好,白天去賣。”
他問:“晚上做,不睡覺了?”
女孩說:“前半夜睡一會,後半夜做。”
他問:“這麼辛苦,為啥不從外面批發呢?”
女孩說:“外面批發的涼皮都是蒸的,我們做的是擀麵皮,岐山老家的特色小吃,筋道耐嚼,要不,咋賣的那麼紅火呢。”
他點頭附和:“確實,又光又筋。”
女孩說:“擀麵皮好吃是好吃,就是太麻煩,不僅要蒸還要擀,而且是一張一張地擀,費時費力。”
“怪不得賣擀麵皮的那麼少,” 他頓了一下,說,“你家的涼皮不但筋道,味道也特別好。”
她笑了:“知道為啥麼,我們用的面都是自己家磨的,辣子也是自己家種的,就連醋都是自己釀的,味道能不好麼!”
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醋都是自己釀的?拿什麼釀?”
她說:“用柿子釀,柿子醋。”
他問:“在哪釀?在這院子裡?”
她說:“這什麼都沒有,咋釀呢,都是家裡釀好送來的。”
他問:“岐山那麼遠,誰給你送呢?”
她說:“現在做生意的人多,經常有來往的汽車,一個月捎一回就夠了。”
他問:“你們一天能賣多少碗涼皮?”
她說:“現在少了,一天也就六七十碗吧,以前為還債,每天都是上百碗。”
他說:“那也太辛苦了。”
她說:“是啊,站一天,晚上回來腿都是腫的。”
他問:“賣幾年涼皮了?”
她說:“五、六年了,以前在縣城賣,吃得人少,一天賣不了多少,後來到了西安,生意才慢慢好起來,北郊、東郊都待過,兩個月前才搬到這裡。”
“你不簡單,小小年紀都已經是老生意人了。”
“什麼小小年紀,我都快二十四了。”
“高中畢業就開始賣涼皮了?”
“高中沒畢業,高二那年,我媽得了心臟病,光看病就花了五、六萬,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我只好輟學了。”
“高二?真有點可惜。”
“是啊,我班上一半的同學都考上了大學,可我,唉,”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辦法,就這命,說心裡話,看到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我就羨慕得不得了,”女孩的眼圈紅了,可眨了眨眼,又像沒事一樣,“過去的事不說了,對了,說了這麼多,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子,我叫何佩玲。”
“我叫江宇宸,江水的江,宇宙的宇,寶蓋下一個時辰的辰。”
“好大氣得名子,不像我們那,男的就是什麼倉呀,柱呀,栓呀,女的就是玲呀,蓮呀,琴呀的。”
“名字就是個符號,沒什麼大氣不大氣的。”
正說著,何佩玲的姐姐端著一大碗涼皮來了,何佩玲又急忙從屋裡搬了小圓桌子出來。
一張小圓桌,一大碗冒著尖的涼皮,上面綠茵茵的黃瓜絲,紅亮誘人的油潑辣子,對於愛吃涼皮的江宇宸來說,簡直就是一場難以抗拒的美食盛宴,他也顧不上客氣了,低下頭便咥了起來,吸溜吸溜,不一會就吃完了,末了,他咂咂嘴,連聲讚歎: “太香了!太香了!” 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何佩玲忙問:“沒夠?那就再來一碗?”他拍拍自己的肚子:“再香也不敢吃了,你這一碗到外面去買兩碗都擋不住。”
見他對涼皮如此青睞,何佩玲忙掏出手機,說:“這樣吧,我把我的手機號給你,你啥時候想吃涼皮了,提前給我打個電話,我給你留著。”
江宇宸還在回味著剛才的香味,也沒多想,便掏出了手機,說:“好,我記一下。”
“***********”。
“我給你打過去,你看能不能收到。”說著,便按上面的號碼撥了過去。
何佩玲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她問:“你的號碼是”“***********”
他說:“是。”
她把它保存在了自己的通訊薄裡。
他要走了,何佩玲說:“我送送你吧?”
他說:“不用,我照原路回去就行了。”
她說:“來的路離公交站太遠,西邊有條近路。”
他說:“你給我說一下,我自己走。”
她說:“這裡的路,曲裡拐彎的,就是給你說,你也弄不清。”
他說:“也是,那就麻煩你了。”
也許是快拆遷了吧,村裡很多地方都在私搭亂建,加上兩邊的小攤小販,原本就狹窄的街道更加擁擠,要不是何佩玲帶路,他真的可能轉不出去了。
出了村子,不遠處就是一個公交站,有好幾輛公交車經過,他讓何佩玲回去,何佩玲卻堅持要看著他上車。
還好,沒等多少時間,他要坐的13路車就過來了,他上了車,給她招了招手,意思她可以走了,她卻好像沒有看見,一直站在下面朝他揮手,直到車開出好一段路了,才轉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