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要送皇子李長羨和親一事,剎那間弄得朝堂上下滿堂風雨。
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很快也驚動了鳳閣的那些大臣們。
鳳閣的前身是中書省,在女帝大刀闊斧的改革下,門下省變成了鸞臺,尚書省改成了文昌臺。
鳳閣裡的成員,大多出身北門寒士,他們能接到密令參議朝政,且直接由女帝掌控,女帝藉此分化宰相的權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鳳閣和內閣的職能差不多了。
鳳閣大學士以張元君為首,他出身寒門,卻閱歷資深,在鳳閣乃至朝堂都有著一定的話語權,眾人都尊稱他為張閣老。
張元君的父親曾也是個一心向學的書生,可惜耗費了十年的大好光陰,一次次參加科舉卻屢試不第,最後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成為了一名幹苦力的傭工。
即便生活艱難,他還是把辛苦積攢的錢財,都投入到了張元君的教育上。
張元君也確實爭氣,在解試中一舉獲得解元,省試又成為貢士,後來殿試雖與三甲失之交臂,但也成功成為進士。
只是之後,他在一個小職位上默默耕耘了幾十年。
按常理,只有殿試前三甲才有資格進入內閣。
可女帝為了培養自己的心腹勢力,看中了寒門出身、毫無根基的張元君,讓他順利入駐鳳閣。
起初張元君只是個侍郎,可僅僅半年不到,就一躍成為鳳閣內史。
雖說只是正三品官職,但權力極大,形同宰相,在鳳閣內那可是一把手的存在。
所以說,張元君是女帝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然而,當張元君聽聞女帝要送皇子和親的消息後,態度卻是異常的堅決反對。
他猛地一拍桌子,怒聲說道:“糊塗!陛下此舉,實乃朝廷之禍!”
鳳閣議事廳的銅香爐升起一縷青煙,張元君將茶盞重重磕在案几上。
茶湯濺溼了案頭堆積的奏章,墨跡在宣紙上洇開幾團烏青。
他越想越覺得此事不妥,決定立刻去找女帝問個明白。
就在他剛要抬腳離開的時候,旁邊的王淵趕忙上前攔住了他,“張閣老,且慢。”
張元君眉頭一皺,疑惑地問道:“王侍郎,何意啊?”
王淵抱著一疊儒家典籍,不緊不慢地笑著說:“陛下的旨意都已經下了,哪有收回的道理?你要是就這麼去了,不是自討沒趣嗎?”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倒不如裝作沒聽見,你好,我好,大家好。”
王淵平日裡雖經常整理儒家典籍,但也廣泛涉獵法家、兵法之類的書籍,對帝王之術也略知一二,所以才好心提醒張元君。
可張元君生性直爽,哪裡聽得進去,立刻辯駁道:“我身為內史,陛下又視我為重臣,我怎能不諫言,怎能眼睜睜地棄江山安危於不顧?”
王淵走到桌前,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案上散落的《春秋繁露》殘卷。
一邊整理,一邊回頭,無奈一笑,“行吧,張內史,祝你無恙歸來。”
“陛下要送的不是金珠玉帛,不是公主,而是活生生的,具有李氏皇族正統血脈的皇子!”
張元君霍然起身,腰間魚袋撞得玉帶叮噹亂響。
窗外雷聲滾過,驚得簷下銅鈴嗡嗡震顫。
暴雨將至的風灌入朱漆長窗,掀動他孔雀藍的官袍下襬,”若讓突厥人覺得大唐皇子可隨意擺弄,來年開春他們的鐵騎就該踏碎河西走廊!”
王淵則是躺在長椅上,
指尖撫過書頁間夾著的孔雀翎,這是去年女帝賜給三品以上官員的節禮。
他喝了一口剩下的茶水,潤了潤嗓子,“如此好茶,可不能浪費了。”
半晌過後,
當他看到鳳閣的很多大臣們,都隨著張元君一併前去了。
他就知道,這些大臣們,也都是個個不怕死的。
他望著暴雨前低垂的彤雲,悠然一嘆:”聽說昨日太史局觀測到太白經天,今日又有皇子和親之事,看來這大周的王朝,又要江山易主了。”
……
迎仙宮,集仙殿。
女帝剛把女兒支開,心情正煩悶著。
“母親真要拿長羨換十年太平?”
“放肆,朕這麼做,不光是為了天下,更是為了你!”
女兒的反駁聲還在耳畔迴盪。
她心裡委屈極了,自己遣送皇子和親,不正是為了大唐的安穩,為了這些女兒身不用遠嫁受苦嗎?
別人不理解也就罷了,為何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理解呢?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滿心的愁緒讓她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批閱奏章。
殿外適時響起張元君的求見聲。
女帝揉著太陽穴擺手:”讓他滾進來。”
張元君一臉嚴肅、帶著幾分不悅地跪在了簾前,高聲說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在他的身後,還遠遠地站著一群同樣憂心忡忡的大臣。
他們原本都想一起來勸說陛下收回成命,但張元君擔心陛下發起火來,大家都不好收場,便讓他們止步,自己一人先去勸說。
女帝聽到聲音,頭都沒抬,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說:“張內史啊,天色已晚,有什麼事情,明日於明堂上再談吧。”
明堂便是萬象神宮,紫微城的大朝正殿。
她心裡清楚,張元君肯定是為了皇子和親的事而來。
而此時,張元君跪拜時瞥見地上碎瓷,心裡不禁咯噔一聲。
前日戶部奏報隴右道雪災,女帝也不過摔了個硯臺,看來女帝是真的發火了。
但張元君可不管這些,依舊義正詞嚴地說道:“陛下,皇子一旦和親,不僅有損我大國國威,還會讓突厥各部有機可乘。如今朝堂之上,群臣皆是議論紛紛,沒幾個贊成陛下此舉的,這足以說明陛下此舉並不妥當。”
女帝聽了,依舊冷冰冰地擺了擺手,不耐煩地說:“退下吧,朕並不想發火。”
然而,
張元君卻沒有退縮,繼續跪地進言:
“如今此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還請陛下收回成命,以穩定朝廷為重啊!”
“若允了此事,西域諸國豈不以為大唐可欺?”
女帝終於忍不住發火了,慍怒道:“朕既然可以將你升任鳳閣,那就可以廢掉你!張元君,你不要不識好歹!”
可張元君鐵了心要死諫到底,大聲說道:“陛下若是不收回成命,臣張元君,就一直跪在這裡!”
“拖出去,杖責三十!”
女帝心煩意亂,此刻她心意已決,遣送李長羨和親之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臣之所言,皆為效忠於陛下,陛下明鑑,陛下明鑑啊……”
張元君的呼喊聲漸漸遠去,他還是被執杖士兵拖了下去,開始輪流仗打。
三更天的刑杖聲驚醒了整座皇城。
張元君趴在春明門外的青石磚上,杖棍砸在臀腿的悶響混著更鼓聲。
執杖的金吾衛手下留了情——三十杖若真打實了,這把老骨頭早該散架。
僅僅打了兩下,張元君那老邁的身軀便經受不住了,彷彿散架一般,咯吱錯響。
“張閣老何苦來?”
監刑的宦官蹲下來替他擦汗。
張元君啐出口血沫,渾濁老眼望著宮牆上晃動的火把。
二十年前他中進士那日,也是在春明門外跪接聖旨。
那時的女帝還是情竇初開的武昭儀,而今搖身一變,成為了大周王朝的一代女帝。
隨後,
他用盡全部力氣,滄桑的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拼命繡口一吐。
“為大唐而來!”
“為大唐的國運,續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