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八年四月十八,驚蟄後的第一場雨裹著桃瓣叩響窗欞時,徐向晚正倚在拔步床的彩繡引枕上發怔。青緞帳幔垂著十二串琉璃珠,將晨光篩成細碎的金粉,落在她松綰的隨雲髻間。前日踏春時沾溼的繡鞋在牆角檀木架上泛著潮氣,混著煎藥的苦香,把整個西廂房燻成了個悶葫蘆。
“姑娘好歹用些杏仁酪。“青黛捧著鏨花銀碗,碗沿凝著乳白的水汽。徐向晚搖頭時,月白素綾中衣的立領磨得脖頸發癢——這是母親特意換的細軟料子,卻不及往日穿的織金緞服帖。她伸手去夠案頭的《茶經》,腕間翡翠鐲子磕在黃楊木雕花床欄上,裂痕處沁入的晨露竟凝成道青灰色的線。
巳時三刻,藥香愈發濃烈。徐向晚隔著茜紗窗望見季少白的身影掠過遊廊,深青色官服下襬沾著泥點,烏紗帽的帽正卻是歪的。他懷裡抱著個青布包裹,走得太急險些撞翻小丫鬟捧著的藥吊子。湯藥潑在廊柱的龜背竹紋上,倒像是幅未乾的水墨畫。
“徐姑娘的病…“季少白在屏風外開口,聲音比平日低三分。徐向晚數著帳幔上的纏枝蓮紋,忽覺他今日未佩腰刀,取而代之的是個鎏金香球,隨動作晃出幾縷蘇合香。這香氣與滿屋藥味纏作一團,竟讓她想起曲江池畔的紫雲英。
申時的日頭爬上博古架,將鈞窯天青釉瓶上的冰裂紋映得纖毫畢現。徐向晚昏沉間聽得祖父在花廳訓斥太醫:“風寒都治不得,要你們何用!“老閣老的象牙笏板敲在黃花梨几案上,驚飛簷下築巢的雨燕。她蜷在錦衾裡發笑,笑紋牽動喉間癢意,咳得翡翠禁步在鎖骨上硌出紅痕。
酉時初,沈明棠帶著滿身槐花香闖進閨房。她今日特意換了杏子紅對襟比甲,領口壓著的白玉連環卻少了一隻:“晚姐姐快瞧這個!“鎏金琺琅盒裡躺著對珍珠耳墜,珠光裡隱約透著粉暈,“季大人託我捎來的,說是南海貢珠能鎮驚悸。”
徐向晚偏頭避開沈明棠要試戴的手,髮絲掃過枕上繡的狸奴撲蝶圖。那貓兒金線繡的眼珠子在暮色裡幽幽發亮,倒像極了季少白審犯人時的眼神。她伸手撥弄香囊,發現季少白清晨送的青布包裹裡是曬乾的枇杷葉,葉片間還夾著片未裁的薛濤箋,上書”杏酪分香”四字,筆鋒凌厲如刀裁。
戌時的梆子聲驚破春夜。徐向晚高熱不退,恍惚見季少白立在拔步床前。他難得未著官服,雨過天青色的直裰廣袖被藥氣燻得發皺,腰間蹀躞帶上掛著個竹編蟈蟈籠——裡頭分明空無一物,卻隨他俯身的動作發出斷續蟲鳴。
“張嘴。“手指尖捏著蜜餞金橘,虎口薄蹭蹭過徐向晚唇瓣。苦藥入喉時,徐向晚瞥見他袖口露出的半截繃帶,血跡洇成朵半開的海棠。季少白順著她的目光縮回手,腕間佛珠撞在藥碗上,叮噹聲裡混著句”徐閣老在查太醫院”。
三更雨急,值夜的青黛在腳踏上打盹。徐向晚掀開錦被赤足下地,月白中衣被汗水浸透,貼在腰間如第二層肌膚。多寶格上的自鳴鐘停了擺,她藉著殘燭光暈翻開《本草綱目》,書頁間忽飄落張工部河防圖——硃筆勾勒處添了歪歪扭扭的狸奴爪印,墨團恰好蓋住某處險灘。
卯時雞鳴,徐向晚在晨霧裡轉醒。季少白送的鎏金香球懸在帳鉤上,蘇合香混著新鮮杏花氣,將藥味驅散大半。她抬手撫過拆了繃帶的額角,發現翡翠禁步不知何時換成紅絲絛繫著的玉連環,環心刻著獬豸獸,圓滾滾的爪子按著朵金絲海棠。
“姑娘可算醒了!“青黛捧著銅盆進來,盆沿搭著的汗巾子繡著藥草紋樣,“季大人天未亮就送來三車嶺南荔枝,說是…“小丫鬟突然抿嘴偷笑,“說是治矯情病的偏方。”
徐向晚披上杏子紅纏枝蓮紋斗篷推開窗,見季少白正在院中與祖父對弈。老閣老的仙鶴補子官服皺得厲害,季少白的雨過天青色直裰下襬卻沾滿晨露,像在草地裡滾了整夜。他執棋的手腕纏著新換的紗布,落子時袖口滑出半截杏花箋,箋上”一片暈紅才著雨”的墨跡被水汽洇開,倒真似雨後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