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國地氣最暖,入冬也晚,只是雪一落下來,風雪便沁著溼漉漉的寒意,颳著人的骨頭都發疼。女兒家嬌貴,養在深宮裡的公主就更是耐不得冷,這樣的天氣裡,六公主喬毓禎最喜歡的便是叫來七公主喬引瀾,兩人窩在一處取暖。
毓禎與引瀾雖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卻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處唸書、一道犯錯捱打的情分,比起親姐妹倒還熱絡上幾分。引瀾沉靜,坐在窗邊借些天光做手頭的針線;毓禎倒是個活潑好動的。她抓了一把松仁兒,一邊吃著,一邊往引瀾跟前湊,盯著她紉下的針腳不住“嘖嘖”。
“我最怕這些女紅。難得不上學,你做那些東西做什麼!也不怕凍壞了指頭。”
大雍皇室的公主八歲進內學,不過課業比起皇子們要松泛許多,如今更是因為大雪天寒,提前放了假。毓禎樂得清閒,引瀾卻不敢憊懶。她剪掉一根絲線,放下繡繃,柔聲答:“年節下事多,長輩們總是要用些抹額、手爐套、護膝的。”
“哪就這麼麻煩!她們宮裡頭嬤嬤婆子多得差遣不過來,哪就需要你親自做?”
毓禎口中的“她們”,指的便是太后、皇后與德妃一干人等。其實還有一樁毓禎不曾明說——豈止是這些長輩呢?毓禎宮裡的針線嬤嬤照樣差遣不過來,不用她親自做這些“孝心”,窘迫的只有引瀾這種自小失恃的孤女。她笑了笑,淡淡道:“用不用是她們的事,但若是不做,便是我這個小輩不懂禮數、不識大體了。再說,我本就是要給慶衍做針線的。”
提起慶衍,毓禎突然一拍腦門,嚷道:“前些天我得了塊好皮子,還說送了你、給慶衍做副手套呢,不知怎麼給忘了。好容易你提起,我讓丫頭子尋出來給你。”
引瀾一驚,趕忙放下繡繃,微微探了些身子問:“不是在打仗麼?怎麼還有皮子送來?”
大雍重農桑,北邊的鄂韃卻以遊牧打獵為主業。往歲大雍內宮的皮毛全靠鄂韃進貢,只是近些年鄂韃進犯雍國王土,去歲秋天更是連奪邢州、變州二地,一時間鬧得兩國像是有魚死網破、不死不休的架勢。故近年來,莫說是歲貢,就連邊貿都無以為繼。如今毓禎新得了皮子,難道是鄂韃又有東西送來?
引瀾只顧著驚訝,沒留意到自己已然犯了忌諱。毓禎神色微變,趕忙四下看了看。引瀾自知失言,臉漲得通紅,捂住了嘴,毓禎又給身邊的丫頭使眼色,讓她關起門窗、看好門戶,確保她們的談話不曾被外人聽見。
大雍國對女子管束甚嚴,尤其是皇族女子,更是以不議政事、不懂國政為美德。真要論起來,姊妹倆在宮中私下議論國政是逾矩的。所幸如今屋子裡只有心腹,毓禎眼珠骨碌碌一轉,整個身子在炕上扭著湊向引瀾,說秘密似的同她耳語。
“我聽說,梭子丘大戰之後,兩國都傷了去元氣,像是要議和呢。母妃說鄂韃使團不日便要進京,這些皮貨是使團送來的禮物,母妃得了些,便給了我一塊。”
引瀾“哦”了一聲,沒再追問,心卻沉了沉。
毓禎所說的“梭子丘大戰”,改叫“梭子丘大敗”更恰當些。十月廿三,大雍在梭子丘與鄂韃激戰。大雍軍節節敗退,硬生生退到了雁回關鄂韃人才罷手。過了雁回關便是千里無垠的濯陽平原,一點兒遮蔽都沒有的。若是鄂韃要南下,只消快馬行軍走上十來日,便能直直進入他們所在的盛中。待得鄂韃人真進了城,踏破皇城也只是時間問題。
戰事最緊迫的時候,即便是深宮僕婦也忍不住唸叨幾句時政。引瀾謹小慎微,身邊的宮婢丫鬟也不敢亂說;毓禎卻少不得聽了幾耳朵。她壓低了聲音,端起了姐姐的架子,寬慰道:“小七,你別怕,既然要議和,肯定就不會再打仗了。”
引瀾笑道:“我才不怕呢!是戰是和,跟我們女子總是沒什麼關係的。”
毓禎不以為然,大驚小怪道:“怎麼沒關係!夫子講前朝故事還說呢,若是亂世起了烽煙,今朝是公主貴女,明日便是階下囚、籠中雀,受盡凌辱,生不如死。那鄂韃是蠻人,你又從來膽子小,要是鄂韃人真打過來……”
她打了個寒噤,趕忙止住了話頭,旋即又說:“不過,如今既然來的是使團,不是軍隊,自然不是來打仗的……”
毓禎嘀嘀咕咕,好容易把自己說服了,忽而想起了什麼旁的,突然笑起來,拉著引瀾的胳膊搖晃,衝她唸叨:“如今已是年下,你說鄂韃人會不會在盛中過年?我還沒見過鄂韃人呢。你說鄂韃人是不是跟我們一樣,長著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兩姐妹正嘻嘻哈哈說著話,外間突地傳來腳步聲。門口的宮婢打起簾子,德妃身邊的宮女走了進來。見引瀾也在這兒,那婢子明顯愣了一下,隨後向姊妹倆行禮:“稟公主,年節賞賜分發下來了。德妃娘娘遣奴婢來請六公主……”
她遲疑一下,又看了看引瀾,一咬牙又說:“同七公主去選節禮。”
毓禎聽不出來,引瀾心裡卻很明白的。德妃先打發人來了毓禎屋子請她,便是要毓禎先選,挑剩下的才輪到她和慶衍。宮裡的僕婢都是人精,一面是德妃所出的得寵公主,另一面是寄人籬下的孤苦姐弟,就算德妃不說,他們也曉得該討好誰。
不待毓禎說話,引瀾便接過話頭道:“六姐姐先去吧。我這裡還剩下最後幾針,若是丟下了,等下倒不知道從哪裡接上了。”
她揚了揚手中的繡繃,對毓禎笑了笑。
毓禎雖已及笄,卻因自幼長在生身母親的庇護之下,心性恪純,聞言不疑有他,歡天喜地地起身:“那我先去啦!小七快來,我在正殿等你呀!”
她一溜煙似的跑掉,出門前還不忘叮囑了婢子幾句,叫她把皮子找出來給引瀾。
引瀾目送著毓禎離開,笑容仍就如方才一般,像是被霜雪凍在了臉上似的。毓禎一行人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引瀾與乳母範姑姑並宮婢澄月。澄月捧著繡具侍立一旁並不言語,引瀾亦是安靜性子,輕易不開口。倒是範姑姑不忿,低聲數落:“公主也忒好性兒!既然娘娘派人來請,又何妨跟了去?免得旁人次次先將好東西挑了去……”
這個“旁人”,指的當然是六公主毓禎。聞言引瀾蹙起了眉頭,搖了搖頭:“範姑姑,你莫要再說了。”
不待範姑姑再開口,她又道:“小丫頭子做事未免不精細,勞煩姑姑去瞧瞧六姐姐那兒給慶衍準備的皮子可曾找著了?”
範姑姑乃是引瀾的乳母,林美人身故後,原本的宮人走的走、散的散,便也只剩下範姑姑與引瀾親近些。引瀾素日里敬著她,她竟也將引瀾當成晚輩斥責教養,並不當主子看待。引瀾吩咐完,範姑姑一時還不肯走,又低聲忿忿抱怨了幾句,約莫是說引瀾不得臉又不得寵、日後有的是苦頭要吃、沒什麼大前程之類的話。引瀾聽慣了她這些腔調,並不覺得刺心,只是繡針捏在手上頓了頓,遲遲拿不定主意該怎麼繡一般扎不下去。範姑姑一邊抱怨一邊出了門,掀開的門簾也未關上,寒風呼嘯著灌進來,激得引瀾縮了縮脖子。澄月趕忙放下繡具,小跑兩步去掩好門。
被突如其來的寒氣撲了身子,引瀾索性放下繡繃,搓了搓手。
她本就是安靜的性子,她不說話,澄月也不開口。屋內一時間只有炭盆的嗶啵響動,連外頭落雪的聲音都像刮在耳邊。引瀾一時覺得驚奇,抬眸去看澄月,奇道:“你今日倒話少得很呢。”
澄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道:“公主,管事嬤嬤說,過了年,奴婢就十二歲了,該穩重些、少言語。故奴婢不敢多話。”
是了,澄月過了年就十二了。引瀾“哦”了一聲,暗自思忖要給她備份生辰賀禮,又想到自己的生辰就在四月,心思流轉間歡喜雀躍了一瞬。
澄月被內廷司撥來的時候只有六歲,算是跟著引瀾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平日亦不是愛出頭搬弄口舌的人,只是往日里,難免聽她抱怨範姑姑幾句;今日倒是奇,澄月竟能忍住一聲不吭。引瀾嘆她小小年紀也修得穩重沉靜,嘆息道:“我還當你也覺得範姑姑說得對,我該去爭那些年節的例賞呢。”
外頭下著雪,屋內有些暗沉沉的。澄月去點了蠟燭,捧到引瀾跟前替她照明,又道:“公主做什麼,自然有公主的心思。奴婢雖不曉事,卻知道該與主子一條心的道理。”
引瀾斜倚在炕上,聽了澄月的話,只覺熨帖又安慰。她聲音徐徐,似是在同澄月解釋,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選節禮……好東西,誰不想要呢?只是為了這些針頭線腦的又是何必……慶衍還這樣小,我少去惹眼招嫌,我們姐弟倆的日子還能好過些。”
比起宮裡的其他主子,德妃娘娘已算得上是頂頂好的養母了。她出身高貴,位份又尊,不屑於做出那種苛待養子養女的事來,只是要她對引瀾姐弟視如己出般用心,就太過為難人了。單看婢子便知了——引瀾身邊統共只得一個範姑姑、一個澄月,兩個人老的老小的小,半個得用的都沒有,比不得毓禎身邊呼奴喚婢的排場;可真要論起來,沛儀宮裡宮人遍地,哪又真的委屈薄待了引瀾?只是她使喚不動罷了。
她與澄月說了小半刻話,範姑姑帶著皮子走了進來喚她。引瀾看了看那些皮貨,見都是上好的材料,心中又寬慰了些。不管怎樣,毓禎待她是真心實意的,有這樣的姐妹,已是許多人求不來的福氣了。
引瀾叫範姑姑將皮子收好,又算了算時間,想著毓禎應已選好。她攏上披風,故意沒叫範姑姑,只衝澄月道:“走吧。”
她從毓禎所居的偏殿趕往正殿,進屋前深呼吸幾口。風雪灌進肺腑,激得她一哆嗦。她抬手揉了揉臉,拉扯了一番因寒冷而僵硬的肌肉,又堆起一個乖巧的微笑。
“母妃,是女兒來晚了。”
引瀾誠惶誠恐道,一面福身行禮。
“天可憐見,這大冬天,難為你走一趟。”
德妃唸了聲佛,趕忙探身虛扶引瀾。毓禎適時湊趣調侃,嗔怪道:“七妹妹是來晚了呢!合該罰撓你癢癢才是!”
她歪在德妃身邊,母女二人親親熱熱地擠在榻上,笑作一團。周邊的婆子宮婢也跟著堆起了笑意,殿內一派和和美美之象。引瀾立在一旁,忙不迭跟著笑。許是天氣太冷,她總覺得脖子發硬臉發僵,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自己都嫌不自然。
她裝作不動聲色,扭了扭脖子,轉頭間見毓禎的宮婢已經託著幾個托盤躬身垂眸站在了一旁,隱約能瞧見珊瑚、玉瓶、綠松石寶石鏡幾樣。德妃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又有宮婢捧了另幾樣賞賜遞到引瀾面前。
“這是尚宮局送來的年節例賞。你同慶衍一母同胞,便幫他一併領了。”德妃吩咐。
委屈慣了的人,收什麼東西都覺得自己配不上似的誠惶誠恐。引瀾不好意思多看,也沒敢數,只忙不迭地乖巧笑著謝恩,又遵從德妃的命令,在一旁的繡墩上坐下,同毓禎一道陪德妃說話。
快到年節,母女三人簇擁在一處,努力找些話題,說起過年要剪的窗花樣子一類的事,試圖將戰火與鄂韃人帶來的威脅敷衍過去,假裝不存在似的。她們其樂融融地敘話,忽有一個小內監莽莽撞撞地奔了進來,口中高呼:
“稟娘娘,稟公主,四皇子在宗學跟人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