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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歷來皇族無不以子息昌盛為福,如今的大雍皇帝自然也不能免俗;只是當今這位天子即位數年,嬪妃納了又納,公主一個接一個的出生,皇子卻只有那四個。

十個手指頭尚且有長短,皇子們當然也分了風光的與不風光的。譬如淑妃所出的二皇子喬繼哲,因著胎裡弱自小養在佛寺裡;再比如與引瀾一母同胞的弟弟喬慶衍,母妃難產崩逝,他便和引瀾一樣,成了這宮裡一簇野花野草,沒了依靠。

體面的,便如大皇子喬璟承那般,託生在了皇后的肚皮裡,佔盡了嫡長的名分,又兼自小聰慧機敏,被皇帝寄予厚望。兩年前,喬璟承的加冠禮與太子冊封大典同時舉行;自那以後引瀾便很少見到這個太子哥哥了,因為他忙於政務,除了給皇后請安,旁的時候不會輕易進內宮。

可真要論風光,誰都及不上三皇子喬宗望。皇后年近三十才得了他,如珠如寶地捧在手掌心養大。他想要的東西,世上但凡有,皇后便要尋來給他。他頂上有能幹的太子哥哥頂著,皇后望子成龍望不到他身上,更是嬌慣得不成樣子,是以他反倒是所有皇子中活得最逍遙恣意的一個。

如今恰恰是皇后這個寶貝金疙瘩,跟慶衍鬧了起來。

小孩子打架,無非就是一言不合,倒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這事說來倒簡單:大雍與鄂韃一戰,國庫吃緊,眼看著過了年又要向西羌支付歲幣,戶部支了個招兒,向民間加徵一筆酒稅。

酒稅新政一齣,不止民間物議如沸,朝堂上同樣吵翻了天。一派說戶部尸位素餐,不懂得開源節流,只曉得徵收苛捐雜稅;以戶部為首的另一派臣子據理力爭,引經據典,從釀酒術的起源說到徵收酒稅的必要性。還有些微弱的聲音反抗每年供給西羌的歲幣,認為是大雍之恥,只是很快被彈壓了下去——對於大雍這樣富庶的國家來說,用錢買和平,實在是再划算也沒有了。

事關社稷,酒稅一事自然被列為了宗學裡公子王孫們討論的議題。今日學堂上,夫子出題,要眾人作策論《議酒稅》一篇,完成後交給鄰桌品評;喬宗望與喬慶衍互換了試卷,因著意見不合爭論了起來。兩個都是十幾歲的小男孩,越說越氣、越爭越是面紅耳赤。隨後,不知哪一個先摔了筆、哪一個又推了對方一把——總歸,等到夫子午休回來,見到的正是兩個皇子扭打在一處的不堪景象。彼時,宗望正被慶衍壓制著,一面捱揍,一面嚷著些“小婦養的”一類的話。

尋常皇子吵嘴,自有夫子管教,不值得大張旗鼓來通報。可像如今這樣,發展到拳腳相加的,開國以來恐怕還是頭一遭。

知道了來龍去脈,又聽得兩人已被帶往了皇后的昭仁宮,德妃的心往下沉了沉,料想這事恐怕不好收場。引瀾到底年輕,經不住事,又兼事關慶衍,更是六神無主。她雙膝發軟,只想跪倒在德妃面前求她救慶衍。

此時此刻,終是德妃穩住了心神。她顧不得再整理儀容,急匆匆從榻上起身朝外走。毓禎、引瀾二人亦步亦趨跟在身後,一個沒心沒肺,當作去看熱鬧;另一個卻把心懸到了嗓子眼,只恨不能走到德妃前頭。

禁宮深深,可若是快步走著,昭仁宮瞬息間便近在眼前。跨過門檻前,德妃神色平靜地微微回過頭,波瀾不驚地乜了引瀾一眼。

德妃寬厚,對養子養女雖不親熱,卻不可謂不盡本分。如今慶衍惹下事來,倒也怪不得她心中不痛快,連引瀾都受了遷怒。

再來,引瀾同慶衍本就不受重視,生母位分又低。眼看著引瀾不日便要及笄議親,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了皇后……

德妃黯然嘆息,又是煩憂又是傷懷。她沒有多言,款步邁進內室。

皇后娘娘母儀天下,端坐上首,不怒自威。打架鬧事的兩位主人公此刻早已沒了先前的劍拔弩張,反倒是霜打了茄子似的,端端正正地跪著,顯然在她們幾人進來前已經捱了一陣子訓了。引瀾定睛去瞧,見慶衍神情之中還能明顯看出些不服氣,不由心急起來。

帝后是少年夫妻,皇后德高望重,家世不俗又得今上愛重,更有子女傍身,將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多年積威之下,自有一股母儀天下的凜冽之氣。如今她么子無端吃了幾記悶拳,她雖心中惱恨,面上仍是要做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清官架勢來。她免了德妃幾人的請安,又賜了德妃坐。德妃捱了點椅子邊坐下,背挺得筆直,整個上半身卻是往前傾斜著,堪堪擠出一丁點笑容來。

“慶衍年紀小,年關下了還闖禍,倒惹皇后娘娘不痛快了。”

德妃是告罪亦是求情。皇后卻沒接話茬,不置可否地“嗯”了聲。德妃受了冷落,臉面上抹不開,頗有些訕訕,正不知如何自處;皇后又轉頭,教子心切一般,嚴厲訓斥宗望與慶衍:

“便是朝堂論政,大臣們吵起來,也沒有動手打人的道理。你們都是皇子,當尊孝悌之道,為天下表率;更何況,你們如今也大了,不日便要進入朝堂,為你們的父皇分憂。你們這副不穩重不成器的樣子,如何擔當得起百姓重託?”

她不說還好,一提起“百姓重託”,慶衍的犟勁頭又上來了。他倔強地抬起頭,直視上首的皇后,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道:“正是因為惦念百姓,兒子才與三哥起了爭執!酒稅貽害無窮,豈是三哥一句‘小不忍則亂大謀’可粉飾的?”

外頭的事,後宮婦人不懂。是不該懂,不能懂,而不是真的不懂。聽聞慶衍提起酒稅,殿內的婦人統統不自在地挪開了眼神,活像是他說了什麼不雅的腌臢詞;皇后娘娘氣得胸膛起伏,還未及發作,同樣年輕氣盛的三皇子喬宗望猛然站起身,厲聲反駁:“無國何來家?西羌索要無度,鄂韃仍虎視眈眈。社稷風雨飄搖,生民自當慷慨解囊。何況,只是多徵收一項酒稅,讓那些縱情酒色之人多交些錢款,算不得橫徵暴斂。若依著四弟的意思窮兵黷武,方是傷了國之根本!”

“今日是酒稅,明日呢?後日呢?歲貢年年漲,國庫天天吃緊。若是這次徵了酒稅,填上了西羌歲貢的窟窿,來日西羌索要城池兵馬,我們莫非予求予取?別國一打我們便退讓、便是割地求饒議和,好生窩囊!倒不如招兵買馬,痛痛快快打一場,叫鄂韃西羌都不敢小瞧咱們!”

他們二人水火不讓,儼然將昭仁宮內的興師問罪變成了宗學爭辯的延續。他們說得太快,殿中女眷來不及避讓,只得垂著頭側過臉,當做沒聽見這些朝堂政事,方不算壞了規矩。

旁人可以裝,引瀾卻不能。割地也好,議和也罷,都是陛下的決定;慶衍說這話倒像是對今上不滿似的,若是有心人將慶衍這話拿去做文章,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風波來!有志向有見解是好事,但這份見解與志向出現在一個非嫡非長的無寵皇子身上,就不是好事,而是禍患了。引瀾心裡發緊,像是繃了根即將斷裂的琴絃。作為公主,她必須裝作沒有聽見這番政論;可作為長姐,她實在需要出面斷下慶衍的話,不讓他繼續得罪皇后與三皇子。殿中安靜至極,兩個弟弟還在吵嘴。宮婢們大氣都不敢出,顫顫巍巍地弓著身子奉上茶盞;引瀾急中生智,裝作去接的樣子,實則手背一揚,掀翻了茶盞,將滾燙的茶水直愣愣地澆在了自己手上。

“七公主!”

端茶的宮婢慌忙跪地。

冬日貴人們容易身上冷,茶水往往是燒得滾滾的才沏上來,澆到手上立時紅了一片。皇后宮中的嬤嬤眼睛一瞪,端茶的宮婢立刻抖如篩糠,連連磕頭。引瀾心道不好,暗恨自己連累了無辜的人,怕這丫頭受罰,趕忙去扶;還未觸碰到那婢子,慶衍和毓禎便一左一右地簇擁著她拉開。毓禎快人快語,向皇后告了罪便扶著引瀾去偏殿坐下。頡儀殿內亂作一團,婢子們忙裡忙慌地奔走,有人去請太醫,有人在收拾杯盞,又似乎有嬤嬤揪著婢子的耳朵將她拖了下去,只是引瀾被簇擁著推進了偏殿,沒瞧得真切。

皇后掌管六宮,教養子女也是她當仁不讓的責任;雖說引瀾不得寵,可若是公主在昭仁宮出了事,她這個皇后定然脫不開干係。她慌了一剎,隨後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宮婢辦事。無人再在意宗望與慶衍的爭端,眾人都慌慌張張地顧著引瀾這邊。待得太醫請了脈、看了診,又開了藥方,皇后才走進偏殿,正瞧見毓禎圍著太醫轉悠,急得直跺腳。

“周先生,小七的傷要不要緊?她最會做針線了,可不要真傷了手才好。”

皇后瞧了瞧引瀾敷著藥的手背,目光從引瀾臉上掃過。引瀾察覺到目光,誠惶誠恐地站起身,畏縮著囁嚅道:“皇后娘娘,是……是女兒不好,失手打翻了杯盞。”

皇后神色如常,語氣聽不出一絲波瀾,淡淡道:“小七也要及笄了,不該這般冒失,該為幼弟做個表率才是。”

果然,宗望與慶衍打架一事到底在皇后心中埋下了一根刺。引瀾深吸一口氣,撲通一聲跪下,求道:“都是女兒不好,只顧著鼓勵慶衍讀書明理,卻忘了叮嚀他孝悌、倫常。今日之事,還求皇后娘娘重重責罰慶衍才好,也讓他長個教訓。”

語畢,皇后臉色稍霽。幼弟敬愛兄長為孝悌,庶子禮重嫡子為倫常。引瀾乖覺,寥寥數語說到她心坎裡,將此事定性為慶衍一個人的錯,只是皇后到底是國母,就算是裝,也要裝出一副各打五十大板的樣子來。她舒了口氣,威嚴道:“三皇子宗望,四皇子慶衍,各罰戒尺十下,抄《孝經》五十遍。伴讀不能勸諫皇子,各罰廷杖十五。小七的傷,叫太醫好好瞧著,女兒家最不好落下傷痕來。”

引瀾喏喏稱謝,說話間又隱隱聽見外頭的哭聲,彷彿是方才那婢子在受刑。引瀾心中不忍,囁嚅著陳情:“皇后娘娘,已是年節下了,那婢子也是可憐……是女兒自己不當心,莫要再罰那婢子了吧。”

聞言皇后雍容的芙蓉面上浮起一個莫測的笑容。她冷冷睨了引瀾一眼,輕嗤一聲;那一聲極輕,卻比什麼苛責都讓引瀾難堪,似乎是在嘲弄她不自量力——像她這樣一個不得寵的末流公主,護住自己尚且千難萬難,還妄圖替旁人求情開脫!引瀾漲紅了面龐,只覺得在這偏殿、在皇后面前,這片刻的靜默比起外頭的風雪還要刺骨難捱。頃刻皇后淡淡道:“尚有心力去計較那些不打緊的旁枝末節,可見小七仍不知錯。慶衍年幼,你這個做長姐的也多抄二十遍《孝經》一併作罰吧。”

抄《孝經》並不是什麼嚴厲的懲罰,只是皇后的話仍像是一把冰錐鑿進了脊椎,讓人頓住僵住,動彈不得。引瀾沉聲應是,低下的頭許久都沒再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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