猲訖不知道自己闖了禍,這些天都縮頭縮腦地不吭氣,夾著尾巴做人。他原本沒什麼壞心,不過是跟人吃了酒,聊到家鄉的牛羊和獵鷹便氣血上湧,想教訓教訓這公主。哪知道這公主弱不禁風不經嚇,被狗撲了一下就病成這樣!
要是公主真的因為他病重不治或是死了——固然該怪這公主自己不爭氣,可到底是他闖了禍!猲訖不臊眉耷眼地走到公主屋外,探頭探腦地朝裡頭看,不料見著另一個人從廊下出來。
“穹古?”猲訖不不解,走上前拍了拍同伴的背。
他聲如洪鐘,穹古不防,嚇了一跳,趕忙拉著他走到一邊。
“小聲些!”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可別吵著公主養病!”
猲訖不驚疑不定。驚的是與大雍素無交集的穹古竟會在公主的住所外徘徊,疑的是穹古竟然對公主這樣小心恭敬,放低了聲音放輕了腳步不說,還拉上自己也這樣,倒真是把公主當王后娘娘供起來了!
怎麼回事?前些天,他嚷嚷著要換個婆娘來,穹古不是還贊同地跟著點頭嗎?
遭他質疑,穹古訕笑幾下,見糊弄不過,只好一五一十答來。
“還是渾奇莫那小子同我說的——他見著那些幫公主辦事跑腿的大雍兵士人人都能領賞,他便尋了個機會厚著臉皮湊上去幫公主挑了水,嘿!你猜怎麼著?公主身邊的漂亮丫頭二話不說送了銀錠子,還一口一個小哥,嘴別提多甜了。那小丫頭說,公主感愧自己病一場,我們等在原地鞍前馬後,要我們一定收下。這會子一傳十十傳百的,現在大家都守在公主院門口等著辦差領賞。”
穹古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猲訖不一眼,轉身走了。
鄂韃的使團,從此跟引瀾的人馬熟絡了起來。以往隊伍裡這些鄂韃人,好一些的對引瀾敬而遠之,差一些的便是心生排斥;自從他們領了賞賜,便愈發殷勤起來。今日這人擔水有賞,明日那人倒了藥渣有賞;引瀾或是賞下金銀,或是精緻器物,或是一大簍子茶葉,要麼豐厚,要麼實用,要麼能讓這些鄂韃兵士帶回家鄉面上有光。最叫人歆羨的一次,是那名叫渾奇莫的小兵為公主的嫁妝箱籠蓋上了遮雨的油布,第二日便領到了一支松枝鶴影點翠簪。
“公主聽說小哥回鄉就要討老婆,特地贈了這支簪子,給小哥當聘禮。”
簪上的仙鶴栩栩如生,口中還銜著一粒碩大瑩潤的珍珠,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點翠的物件在鄂韃有市無價,便是宮裡也難得一見,又是未來鄂韃王后所贈,拿來做聘禮風光體面無比。渾奇莫把那簪子拿在手裡,只覺得手心微微發燙。他趕忙衝著一旁的福真問:“公主把簪子給了我,公主又該戴什麼?”
福真將話翻譯給沐雪聽,沐雪聽得直笑:“這樣的簪子我們箱籠裡還有好多呢!這支公主也從不戴。況且……”
說到這裡,沐雪頓了頓,臉上露出些難過不捨的神情:“況且我們要回盛中了。這樣制式的簪子,以後公主怕是戴不上了,大家相識一場,不如送了你,也算全了緣分。”
渾奇莫一聽就急了:“回盛中?怎麼要回去?”
沐雪又笑:“怎麼不回去?公主本就因為耽誤了行程慚愧得很了,你們鄂韃人不是一直鬧著要另換一個公主來嗎?”
渾奇莫聽了麵皮臊紅,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又問:“那什麼時候走?”
沐雪掰著指頭算給他聽:“我們收拾公主的箱籠包袱得要三五天;因著是回去,不必趕路,大約需要走上一個月;回了盛中,再另擇一位公主,估摸著又要花上二十天。等到這位新公主再過來,若是路上再遇到颳風下雨……”
這樣算下來,豈不是要耽誤三個多月麼?這下無論怎麼趕,也趕不上夏忙了!
渾奇莫聽得如墜冰窟,飯也吃不下,急急忙忙往回走。沐雪收了笑容,轉身回了屋內,臉拉得老長,十分的不高興。
引瀾已經醒了,歪在床頭,正由著玉笏喂藥。沐雪氣呼呼地進來,將抱著的一缽香櫞放在桌上,雖已盡力收斂,但仍是發出了“咚”的一聲鈍響。
玉笏並未抬頭,依舊俯身侍奉引瀾喝完藥。沐雪上前遞來清水同蜜餞,玉笏又伺候著引瀾漱了口,這才回頭笑著問沐雪:“誰給大小姐氣受了,竟是這般臉色?”
沐雪嘟著嘴,滿臉懊喪:“好端端的東西,偏給了鄂韃人!”
引瀾與玉笏對視一眼,引瀾笑道:“瞧瞧,我說什麼來著?就不該讓這小財迷去做這賞賜人的活計。”
她病仍沒好全,說不了兩句話便要咳。玉笏怕她把剛才喝下去的藥嘔出來,趕忙坐在床沿替她順氣撫背。待得引瀾止了咳嗽,玉笏才站了起來,一面替引瀾掖被角,一面打趣沐雪。
“橫豎是公主的嫁妝,又沒動你的。等到公主哪天給你尋了人家,又拿了你的嫁妝賞人,你再來哭鼻子鬧騰吧!”
引瀾與玉笏又是笑,沐雪又羞又惱,氣得直跺腳:“玉笏姐姐好沒意思!奴婢只是替公主不值——這些好東西,那起子蠻人怕是見也沒見過,況且他們對公主並不效忠尊重,憑什麼白白填了他們的胃口!”
聞言引瀾皺起了眉頭,玉笏也正了神色,搖頭制止:“沐雪,鄂韃人是魯莽粗鄙,但將來他們是公主的子民同胞,若你總這樣看輕鄙夷他們,又怎麼能輔佐好鄂韃的王后、怎麼同公主一條心呢?”
沐雪癟癟嘴,低聲嘟囔:“奴婢是可惜公主的嫁妝……”
“嫁妝不過是死物。大雍給我留下的傍身錢,這種時候不用,又什麼時候用呢?”引瀾勸。
“正是這個理兒呢!鄂韃人得了金銀賞賜,不再像從前那般牴觸公主,甚至還主動來探病詢問。花這些錢便是明明白白告訴他們——敬著公主、幫著公主,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到底沐雪年紀小一些,玉笏耐著性子循循善誘,盼著這些小丫頭子懂事些,以後不叫引瀾操心。
這道理很容易想得通——都是為人奴婢的,實打實的賞賜銀錢拿在手上才會盡心為主子辦事。沐雪領會了玉笏的意思,旋即不解道:“既然這群鄂韃人已經開始慢慢接受公主,為什麼姐姐又教我說那些話?”
玉笏掩唇輕笑:“我只問你,那個渾奇莫聽了話,是怎麼個模樣?”
沐雪想了一陣,道:“他……他好像是有些著惱,像是不願意我們回去呢。”說到這裡,沐雪又問:“公主,我們真要回盛中去麼?”
引瀾笑說:“和親又不是兒戲,兩國換了文書,怎麼能半途換人?”
“那怎麼……”沐雪愣愣道。
引瀾想了想,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慢吞吞地、彷彿說別人故事般,半是嘆息半是嘲弄,道:“要是一直對一個人好,時間長了,這人覺得是理所應當的,那便沒有多稀罕了。你稍微對他差些,他倒會反過來怪你。可若有一天你不在了,這人便開始牽腸掛肚,加倍念起你的好來。人性如此,鄂韃人又怎麼會例外呢?我若不說我要走,他們又怎會念我的好?”
沐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瞧見引瀾怏怏的神色,心裡十分不是滋味。她強笑著湊趣,試圖寬引瀾的心:“不止念公主的好。我看,那渾奇莫現在只是不好意思;要是他回過神來,只怕還要留公主呢!”
引瀾輕嗤:“他們來留我就更好!免得教他們以為我是上趕著去和親、是非要塞給他們鄂韃。我也不求他們真對我盡忠——只盼著後頭的路好走些罷了。”
公主之尊,在平民百姓眼中已享了無盡的富貴榮華,可是一旦要遠嫁和親,也少不得用上許多心機和算計,這樣勞心耗神,僅僅是為了能過得好一些,何等卑微可憐!沐雪默默嘆息,又靜靜收了東西退出去,只盼著渾奇莫能信了她的話,將這消息傳出去,也不白費了公主的苦心籌謀。
當天夜裡,渾奇莫輾轉反側,唉聲嘆氣又胡思亂想;同屋的同伴被吵得睡不著,跳起來問他因由,他便一五一十地說了。第二日,整個鄂韃使團都曉得了:寬厚、闊綽、大方的景遙公主要被退回盛中去,再換一個公主過來。
猲訖不得知這消息時,一行人正在廊下隨意坐著用早飯。他走近時,原本正在交頭接耳的眾人突然噤了聲。猲訖不覺得稀奇,有些莫名其妙地拍了拍穹古的肩,誰知穹古轉了個身,並不理會他。
“嘿!這是怎麼回事?”
猲訖不四下看了看,見眾人或避開他的視線,或索性轉過身去假裝沒看到他。他再莽直也明白過來了——自己這是被排擠了。他不由氣惱,打翻穹古手中的碗,大聲嚷嚷:“我何曾得罪了你們?兄弟一場,有什麼事不能敞開來說明白?!”
穹古來了脾氣,站起了身,猛推了猲訖不一把,直把猲訖不推得一個踉蹌。
“少來動手動腳!我可不是公主那樣好脾氣的人,由著你欺負!”穹古怒道,“公主已經被你逼走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還來問我?”
猲訖不被這消息震得發矇,一時忘了還手,問:“逼走了?誰要走?”
另一邊的鄂韃漢子也放下碗站了起來道:“當然是景遙公主。前些天不是你一直在嚷嚷,說這公主身子不好、要換個人來?這下好了,這位公主被你嚇病了氣跑了,要回家去,再換另一位來。”
說這話的人這些天受了引瀾不少恩惠,尤其是前日他不慎燙傷,引瀾還特地賜下了大雍宮中特製的燙傷藥膏,讓他好生感激。這會子知道引瀾要走,他不由心裡悶悶的,對猲訖不說話也不客氣起來。
“換一個人來還不知道要怎麼樣呢!難道每一位大雍的公主都能像這位一樣和藹慷慨不成?”
一個人挖苦猲訖不。
“從前是你說這公主一病帶累我們不能早日回去;這下好了,按你的意思換了人,路上還要再耽擱三五個月的功夫。你還是少說兩句吧!再鬧下去,明年也未必走得回鄂韃!”
另一個又譏笑。
猲訖不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人性本如此——若是自己的利益受了害,再仁慈平和的人,也難免要跳腳。從前他們是如何怪責引瀾耽擱行程,這下又把矛頭同樣轉向了猲訖不。猲訖不不料事情會這樣,一時口不擇言,嚷道:“我哪裡知道那個公主真的會走!我……我只是說著玩玩,那公主也太較真了!”
“你把人逼走,還怨人真的走了,太陽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渾奇莫大笑,鄙夷道,“景遙公主心慈,這下遂你的意了,你倒不滿意了!”
這哪裡是他的心意?不過是吃了酒,跟人閒談天越說越激動,頭腦發熱才說了什麼要換公主的渾話。這原也怪他倒黴——眼看著以後再拿不到賞賜,還得平白多等上幾個月,可不得找個人撒氣才行嗎!
猲訖不百口莫辯,滿肚子悶氣。鄂韃人一生氣,就喜歡找人喝酒;於是這日下午,猲訖不尋了往常一道飲酒作樂的兩三個兄弟,找了處僻靜沒人的地方,也不支几子,只在地上鋪了墊子胡亂坐下,就著幾碟鹽漬蠶豆,邊喝邊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