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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和親人馬洋洋灑灑,有近千人之多,即便不算那些專職押送嫁妝箱子的兵士,也有數百人。這其中除了引瀾的陪嫁僕從——即百姓家裡俗稱“陪房”的那一群丫鬟、婆子、管事、醫官、廚子、工匠——還有一支只屬於引瀾個人的、二十人左右的親衛隊。至於鄂韃的和親使團與雍朝禮部及鴻臚、太常二寺組成的送嫁官員,又是近百人的規模。

要從這其中找出那天城牆上那個人,實在是難於登天。

那人聲音雄渾洪亮,絕不是宦官;他分明可以走上前來露個臉,讓引瀾日後念著恩情提攜重用,卻並沒有這麼做,看這副做好事不留名的做派,也不像是親衛隊或者尋常僕從。

那便只會是大雍的禮官,或者鄂韃人了。

雍朝官員不放心她,瞧見她跑出館驛,悄悄跟了上來,又謹守為臣本分,不曾上前,這倒還說得通。而那條手帕,或許是那人怕她尷尬,悄悄塞給她身邊的小丫頭子也不一定。

至於鄂韃人……

想來不會是鄂韃人。畢竟——隊伍裡這些鄂韃人,似乎很討厭她。

想到這裡,引瀾嘆了口氣。

和親隊伍龐大,除了公主主僕幾人與送嫁官員可用馬車外,大部分僕從親衛只能步行。他們又扛著沉重的箱籠,行進自然拖沓,每日能走上百八十里已是難得。鄂韃是馬背上的民族,日行三四百里不是難事,十五王子虯烈更是訓練出了一支能日行千里的奇兵。因著行程拖沓,鄂韃人時有怨言,更是怨怪公主的和親儀仗太過富麗奢靡,害得他們趕路像是烏龜爬,磨磨蹭蹭一直看不到頭。

大雍的人馬也很委屈。皇帝陛下明旨大辦,他們這些儀仗人員,總不可能半路回去吧!人多東西雜,車馬當然就不堪重負,只能慢慢吞吞走。他們又何嘗不想早些完成任務回大雍去?實在是皇命難違,不得不依從!

若只是這樣,便也罷了。行囊沉重,走得慢些,鄂韃人倒還沒那麼大怨氣。只是這些天來道阻難行,引瀾坐在車上又一呆就是一整天。腰痠背痛也就罷了,因著在車裡憋悶,她每每被顛得肺腑中翻江倒海,五臟六腑都錯了位似的。身為公主,引瀾養尊處優,從沒出過這樣的遠門,哪承受得住?她實在難受得厲害,每每堅持不住,只好叫停隊伍休息一陣,無形之中讓行程更慢了些。

除此之外,水土不服也叫人吃了大大的苦頭。引瀾再不受寵也是宮裡錦衣玉食養起來的嬌嬌女娃,吃的是花炊鵪子、煿金煮玉一類的精緻菜餚,如今忙於趕路,常常只能用胡餅肉乾充飢。那肉乾又硬又鹹,配著涼水好容易吞下肚,直嚼得人腮幫子痠痛,胃裡還像火在燒一樣,喝多少水下去都不解渴。越往北走就越是荒涼,吃住愈發從簡;引瀾慣於隱忍,亦不抱怨,只是日復一日消瘦、憔悴下去。

這樣的風餐露宿,別說是引瀾,就連陪嫁隊伍的兵士都有些受不了。為大局著想,虯烈下令每隔三日便尋個城鎮開火,讓引瀾偶爾能吃上一頓正經飯。

只是這樣一來,本就拖沓的行程就又要耽擱。對於鄂韃使團裡的一些人來說,他們不敢質疑虯烈的決定,便把怒火轉向了引瀾。他們認定停下來這半日是引瀾這個嬌滴滴的柔弱公主在無事生非,怨氣一日重似一日。

鄂韃本次出使的人裡有一人,名喚猲訖不。與大部分鄂韃人一樣,他生得人高馬大,魁梧健碩,從前是部落裡最好的獵手,後來部落被鄂韃王族收復,他便從了軍。

儘管已是官員,猲訖不仍保留著一些獵手的習慣,比如他至今仍飼養著一隻名為“哈林納”的獵犬。他歸心似箭,又頭腦簡單。連日積怨下來,這日恰逢他們停在城中,猲訖不跟兄弟們置辦上一桌小菜一道吃酒,幾人湊在一起,有一分的氣也說成了十分。猲訖不頭腦一熱,牽上哈林納,怒氣衝衝往公主所在的院落奔。

因著是在館驛,值守的親衛隊大多被派去看護嫁妝,引瀾身邊留的人不多。彼時她正站在屋前廊下,只覺身上發虛,頭昏腦漲,骨頭縫尤其的痛。玉笏小聲建議引瀾叫個醫官來請脈,主僕二人正說著話,引瀾忽見一隻大黑狗齜牙咧嘴地直直朝她衝了過來。

“啊——!”

她驚呼一聲,側身就要躲。那大黑狗身影矯健,眼神凌厲,毛髮如夜,牙齒鋒利。它立起來足有一人高,雙手搭在引瀾肩上,口中還發出威脅似的“嗚嗚”狂吠。玉笏趕忙護在她身前隔開黑狗,親衛七手八腳地撲上來趕狗。引瀾本就不適,被那大黑狗一撲更是心臟砰砰亂跳。她抬眸,見一鄂韃人滿面紅光地跟在大黑狗身後,嬉皮笑臉地用鄂韃話大聲呼喝了什麼。院內驚叫連連,引瀾更是手足無措,本就虛弱的身子經不得嚇,跌坐在地,當即半暈了過去。

當天夜裡,引瀾便發起了燒。原本只是發熱、乏力、食慾不振、渾身痠痛的症狀,昏睡一陣子又清醒一陣子。清醒時她叫來福真,問她那日放狗的人是誰。福真老實,一五一十地講了鄂韃人如何在背後說她柔弱、嬌貴、不配做大王閼氏的話;引瀾聽了這話,也不知是氣得還是急得,竟將藥都吐了出來,自此徹底暈了過去,水米不進,病勢竟有漸沉的跡象。

她這一病,所有人都只能原地停下來休息。醫官診斷說引瀾這病是心氣鬱結、舟車勞頓,再加上水土不服所致,需要好生靜養,至少要在床上躺半個月才能好全。若強行挪動,恐將來傷了根本。那醫官一邊開著方子一邊嘆息搖頭:“若是平日趕路慢些,或者不至這樣。公主心性太過好強,分明不適還硬撐強忍,如今病勢纏綿,恐怕要拖上好一陣子了……”

公主一病不起,這事便鬧大了。大雍送嫁的禮官來了脾氣,與鄂韃人多有口角紛爭;鄂韃人則更是氣哼哼的,幾句話下來,竟說大雍是故意選了這樣病病歪歪的女人送給鄂韃,是有意破壞兩國盟約。

“換人?”虯烈聽了手下的話,竟是被氣笑了,“他們的意思是,要把這公主退回去,不然就再同大雍打仗?”

“他們是這個意思,尤其是猲訖不鬧得厲害。”手下答。

虯烈嗤笑一聲:“猲訖不放狗咬公主,這仇怨早就已經結下了。他巴不得把事情鬧大,免得以後景遙公主成了王后叫他為難。只是他是個頭腦簡單的,鬧著要換人……”

就算是換人,又能換誰呢?大雍的女娃娃都嬌氣得很,這樣的趕路,男人都受不了,換了其他人只怕還不如這個景遙公主。況且這是兩國聯姻,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怎麼可能說換人就換人?可以想見,在背後攛掇猲訖不的人必定沒安好心,恐怕打定了主意不讓大雍與鄂韃平平順順結了這門親。

最可憐的就是景遙公主了吧。辭別親人離開故鄉,她本就心裡苦;這些天趕路奔波,身上又難受,還差點被狗咬。如今這會又聽了鄂韃人胡唚這些換人的渾話,還不知道要怎麼難過了。

她會難過嗎?大雍對女孩子苛刻,要是和親走到一半被悔婚退回去,她還能有活路嗎?

還是說,她寧願被退回去,回到曾經拋棄她捨下她的大雍國。到那時候,她會跟那隻“蒼蠅”在一起嗎?她會開心嗎?

不,不會的。她是未來的鄂韃王后,是承載邦交使命的新娘,是寄託鄂韃百姓希望的“水神娘娘”。大雍已經背棄過她一次了,鄂韃不會也不可以再背棄她。

虯烈想起商堰的夜晚,想起那個在城牆上哭泣的少女,又想到了自己扯下轎簾時見過的那雙多情又有神的美麗眼睛。

他想讓那雙眼睛笑起來。他會讓那雙眼睛笑起來的。大雍有什麼好?冷冷清清,假模假樣,護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他會護住她的。

換人這個蠢念頭,就如草原上掠過的一陣風,轉瞬間被虯烈拋在了腦後。他吹了燈和衣躺下,聽著屋裡的更漏和天空中不時傳過的鳥鳴。半夜他仍不安心,騰的一下翻身下了床。

這次他有了經驗,閃身從窗子進了引瀾的屋子,比起上一次還要輕巧敏捷些。他挑開幔帳,引瀾正緊閉著眼,不時微微抽搐一下,看起來的確病得厲害。她面色潮紅,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頭髮也亂蓬蓬的。

也是,生病的人哪有精神打理,當然是難看的。

彷彿他總是撞上她難堪的時刻——不是在城牆上嚎啕大哭,就是像現在這樣,病得潦草狼狽。虯烈並不嫌她不好看,只覺得她像極了草原上剛出生沒多久就跟母羊走散的小羊羔,迷失在曠野中,可憐得很。

女孩子家,應該是不喜歡被人看見自己的病容的。

虯烈忽然意識到。

值夜的婢女應該快要進屋來替她擦身了。虯烈轉身,預備要走,可引瀾卻開口了。

“娘——娘。”她氣息微弱,口音含糊。虯烈雖然不能完全聽懂,卻也能聽出來她十分悲慼,像是終於找到了靠山,正向夢裡的人傾訴她的委屈似的。

“娘,娘啊——他們都、都欺負我……欺負我……”

她發出夾帶著哽咽的夢囈,伸手在空中胡亂地抓。

虯烈垂在床邊的手來不及抽開,猝不及防地被她握住。

她的手纖弱,手腕只有他三根手指頭並在一起粗,虛虛地握住,很容易便能掙開。

虯烈僵在原地,一時沒有動。

女人的皮膚,果然和將士們說的一樣,摸起來又軟又滑。她的手滾燙,燙得虯烈也面上著火,心裡發燒。

他頓了片刻,匆匆甩開她的手,逃跑似的翻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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