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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從昭仁宮回來,德妃說身上乏了,讓孩子們各自散了回屋。毓禎的奶嬤嬤早煨好了熱熱的糖水,領著她回房去喝。毓禎一邊走一邊朝引瀾揮了揮手,擠眉弄眼地說晚些時候去幫她抄《孝經》;引瀾衝她笑了笑,轉身進了自己的偏殿。

冬日嚴寒,屋內的炭盆一早就備下了,只約莫是時間燒得不夠久、碳加得不夠多,仍有些涼氣寒浸浸地欺上身。引瀾將手縮進袖口,四根指頭摩挲著冰涼的掌心,又倒了杯茶水溫溫的喝下,這才覺得好些。

引瀾喜靜,婢子僕婦素知她是最省事的,也不近前來打攪。慶衍屏退了小內侍,獨自一人匆匆走向引瀾居所,未著人通傳,只探頭探腦地往裡瞧。

他以為自己已足夠小心,走路都不曾發出半點聲響,不料剛往裡望去,就正撞見引瀾看過來的目光,彷彿是她早知他在門口躲著似的。見著慶衍進門,引瀾招了招手,喚他:“過來。”

她音調如常,聽不出喜怒,可慶衍知道她是在生氣。他小幅度挪著步子上前,磨磨蹭蹭走到羅漢床邊,霜打的茄子一般。

比起皇后,慶衍更怕這個姐姐。雖然她不會大聲呵斥,更不會變了臉色動手責打,可他獨獨怕她惱、怕她躲起來偷偷哭。

他這個姐姐什麼都往肚子裡咽。委屈吞多了,肚腸都染得苦了。慶衍寧願捱打捱罵,也不願見她這般隱忍委屈,隱忍得什麼也不說,只平靜地指了指對側,溫和道:“坐。”

他走近坐下,瞧見炕桌上擱著的棋盤,心驀地一沉。

這棋盤既不是用什麼名貴木料製成,又不曾雕刻什麼精美繁複的裝飾,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楠竹棋盤,邊上還有些開裂,在這金碧輝煌的深宮裡,這樣的老物件瞧著頗有些格格不入,卻是姐弟倆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他們的生母林美人原是御前侍棋宮女,因著偶然蒙幸才獲封宮嬪。這樣的出身,自然沒有什麼身家可言,生前得的那零星例銀賞賜,在她過身後,也理所應當地收歸了宮中內庫;能留下供姐弟倆緬懷追思的,也只剩下這一方不起眼的棋盤了。

瞧見這棋盤,慶衍便知今天自己這禍闖得不小。因著這是生母唯一的遺物,平素姐姐收著,只在天氣不冷不熱、不幹不潮的時候拿出來通風避免黴變,還會定期上油養護,不發生大事,不會取出來用。慶衍忐忑地坐定,低眸垂首,不敢看引瀾,只敢盯著棋盤邊上開裂的縫隙出神。

棋盤上早已擺好了三枚黑子,是他們小時候下棋的規矩——姐姐讓他三子,執白子後行。慶衍愈發不安,打開棋簍,取出黑子,心神不寧地隨便落了一子。

他們自小便像這樣在一處下棋。他生下來就沒有阿孃,不曉得有娘是什麼滋味,只知道手把手教他寫字的是姐姐、給他縫衣服縫玩具的是姐姐,教他下棋的也是姐姐。

慶衍胡亂下了幾步,到底小孩心性,憋不住事藏不住話,漲紅了臉開口:“姐姐,你是不是怪我?”

“我怪你什麼?”引瀾覷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卻沒有笑容。

慶衍不自覺地將背脊挺得更直,認真答:“我,我不該同三哥起爭執,連累了姐姐……”

“這麼說,你覺得你三哥說得對?”

“不!”慶衍聞言急急否認,小小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姐姐,就算你怪我我也要說。如今鄰國強盛,要是我們仍不知提防,還自詡泱泱大國、不懂得未雨綢繆,恐怕未來會有大禍端!又或者像三哥與朝中大臣那般,一味拿外邦當成不知禮數的蠻夷,只用錢打發,那等到他們被養刁了胃口、用錢再也打發不了的時候,又該如何呢?”

因著是在自己殿閣內,姐弟倆關起門來說話,慶衍沒了顧忌,引瀾也不再攔他,一面聽他講話,一面將白子擱在棋盤上,發出聲聲脆響。

“所以,你屬意同鄂韃繼續打下去,不贊成議和?”引瀾問。

“那是當然!”慶衍胸膛起伏,字字鏗鏘,“鄂韃人春夏放牧,一到秋冬便來滋擾泛邊,年年如此侵擾,今年更是將邢變二州奪去,著實可恨!二州原就是我大雍的領土,憑什麼要讓給鄂韃,又憑什麼要我們先投降議和?”

他越說越激奮,恨不得站起來慷慨陳詞。“噠噠”的落子聲將他拉回現實,他又縮了回來,面向棋盤,老老實實地接著下棋,只是人雖還在這裡,心卻已經飄到了金戈鐵馬的大漠,飄到了戰場上。

引瀾不置可否,也不評價究竟應當戰還是和,只又問:“鄂韃擅馬戰,兵強馬壯,不畏嚴寒。我朝兵士多是南人,水土不服不說,就連戰馬一到雪天都止步不前。再打下去,該作何解?”

“嗯……”

慶衍沉吟片刻,囁嚅著說不出話。

“西羌與我國西北接壤,離邢州戰線不過二十日腳程。若是我國與鄂韃兩敗俱傷,又遇西羌快馬奇襲,成了甕中的鱉、螳螂捕的蟬,又該如何?”

姐姐的發問逼得慶衍冷汗簌簌而下。他抿了抿唇,並不認同姐姐的說法,可又找不到理由來反駁。他還想強辯幾句,卻連自己都知道那些話站不住腳。於是他反唇相譏:“難道阿姐同那些人一樣,主張與鄂韃修好議和?”

“自然不是!”

引瀾擲地有聲,手中最後一枚棋子落下,發出“啪嗒”一聲脆響。她雙目炯炯,直直凝視著慶衍,一句一頓道:“可打仗與下棋一樣,講求的是謀定而後動。”

眼前的棋盤上黑白分明,已能瞧出戰勢。起初白子蟄伏一隅,步步為營,不顯山不露水;黑子高歌猛進,勢如破竹。慶衍只顧著講話,被白子的頹勢迷惑,還以為勝券在握,卻在不知不覺間被白子的佈局蠶食了鋒芒,棋局瞬間倒轉。

“慶衍,大雍歷年來重文輕武,朝中人不思變革,還做著歌舞昇平的美夢,我知道你急——我心裡也急。早些時候,我還同你六姐姐玩笑,說起前朝亡國舊事,前日是金枝玉葉,轉眼便是階下囚……可越是這樣,我們越要謀定而後動!”

引瀾語重心長,慢慢將棋簍蓋好:“大雍與鄂韃雖有邢變二州的齟齬,可到底,鄂韃是遠慮,西羌才是近憂。我國曆來主張‘遠交近攻’,要真像你說得,同鄂韃爭一時的長短,反叫西羌鑽了空子,那才是得不償失!若無全身而退的把握,便不該動手,更不該賭上全副身家去博一個希望渺茫的勝利。”

慶衍似懂非懂,隱約覺得姐姐是在說棋盤,又像是在說戰事,更像是在說自己。果然她嘆了口氣,幽幽道:“你與宗望,又何嘗不是這樣?慶衍,你與你三哥爭一時的長短,究竟討得了什麼好處?酒稅仍舊要收,歲貢依舊要交,你捱了打還得抄《孝經》,就連你的伴讀也……”

說到這裡,引瀾頓了頓,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她語調輕緩,沒有責怪也沒有呵斥,慶衍卻覺得鼻頭髮酸。他快步走到引瀾近前,偎在她膝上撒嬌。

“阿姐,阿姐……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慶衍一張小臉埋在她膝上,稚嫩的聲調裡帶著些許鼻音。

“我只是氣不過,只是恨!憑什麼三哥說的就是對的?憑什麼從夫子到同窗都幫他?政見不同爭論本是常事,難道就因為他是皇后生的,便一定是對的嗎?我就是不服!”

他抽抽搭搭,臉在引瀾裙裾上蹭了蹭,聲音悶悶的傳來:“……他還罵我是小婦養的賤種。我,我……”

引瀾輕輕拍著慶衍的肩頭寬慰,又氣又心疼:“皇后肚子裡爬出來便生來高貴麼?宮婢生的便天生低賤些麼?只要你自己不當自己低賤,嘴長別人身上,由得他說去!”

宗望的話實在難聽,慶衍小小年紀,當面遭親生兄長這樣侮辱,又怎能不氣到動手打人?說到底,引瀾與慶衍都只是兩個半大孩子,是想有人袒護、有人撐腰的年紀。

——但他們不能。

想要在這宮裡長長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得足夠會忍,得耐得住一切不公平的對待。她只有一遍遍將大道理說給慶衍聽也說給自己聽,好將自己打磨得再懂事些再不起眼些。

只是,這真難也真苦啊。

膝頭傳來溼熱的觸感。引瀾知道是慶衍在哭,也不再出聲,由著他哭個夠。他一面哭一面甕聲甕氣地問:“阿姐,今天我打了三哥,你又在她宮裡鬧出那麼大動靜……皇后會不會記恨你?”

引瀾被他的孩子氣和率真逗得忍不住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幾乎要看不見,如曇花一現,很快便被引瀾如常的沉穩平靜取代。她摸著慶衍的頭安撫,隔了半晌才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她是皇后,怎會同我一個小孩子計較呢?”

她的聲音輕如一縷煙,慶衍聽不真切,心中不敢確信,趕忙似求證似的抬頭去看她。姐姐的眼角隱隱有淚光,見他看過來,笑著摸了摸他的臉。見著了姐姐的笑,慶衍一顆小小的心這才安定了下來,長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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