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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鄂韃人全都騎馬,腳程比預想中更快,趕在臘月廿七進了京。此次前來議和的使團共有三十人,一道進了館驛休整了一天,翌日另有一五人小隊入了宮。那日是臘月廿八,朝堂已經休假了,不過因著事關重大,皇帝仍是起了個大早,在崇政堂接見了使團。

不同於與西羌不死不休的世仇,大雍與鄂韃雖近年來頻有齟齬,但總體而言,還是有一些鄰國友邦情誼在的。

如今的這位陛下過了五十年順風順水的人生,雖是有些庸懦,倒也算得上是個守成之主;邢變二州是積年舊怨,實在拿不回來便也罷了,只要鄂韃人不打到家門口來、不害他做亡國君王,他情願多多賠上些財帛銀錢,哄得鄂韃人高興。要是能借著這個機會與鄂韃結盟,共同抗衡強大的西羌,倒也算是功德一樁。

這樣想著,見著了鄂韃人,今上依然笑呵呵的。他先接下了鄂韃使臣送上的禮物,又笑著遙遙問候鄂韃王。他一邊傳旨給鄂韃使團賜座,一邊和顏悅色地提起過兩日就是漢人的除夕,宮中有夜宴,請鄂韃人列席、一道熱鬧熱鬧。

一番話說完,皇帝覺得自己臉都笑得有些僵。他側身去端手邊的茶盞,卻見為首的鄂韃使臣沒有落座。那人生得格外高大,鬚髮濃黑,眉毛都長在了一起,總像是緊蹙著在瞪人。他直直地看向皇帝,遞上一支織錦絲帛卷軸。

“雍朝皇帝,這是我們的國書。”那人用生硬的漢話說了一遍,又努力做出了一個和善的表情,微微彎了彎腰,“請您看看。”

他直來直去,不給皇帝半分迂迴餘地。雍帝不太適應這種開門見山的溝通方式,怔愣一瞬,又有小內侍接過了卷軸,給了他貼身內宦捧上來。他縮回手,接過卷軸打開,掃了兩眼,又不可置信地望向下方。他的眉頭現在也如那鄂韃人一樣,緊緊扭在一起。鄂韃人坐下,向雍帝拱了拱手,應答他剛才的問題:“除夕宮宴,我們很願意去。謝謝您的慷慨。”

除夕夜的宮宴,非皇親國戚與內臣高官不能參加。宮宴規模很大,最上頭是帝后及太后,下頭又有臣子與皇親分別居於左右,中心留出空地來,便於歌舞絲竹演出。每個方陣男子在前,女眷在後,中間用一道屏風擋著。引瀾跟毓禎與晉王家的華宜郡主坐在一塊兒,一邊伸長了脖子透過屏風去看中間的歌舞,一邊竊竊私語議論著今日宮宴的不速之客。

“鄂韃人怎麼也來了?”毓禎拉著兩位小姐妹咬耳朵。

引瀾嚇了一跳,左顧右盼,怕自己染上“議政”的嫌疑;華宜郡主笑笑,安撫地拍了拍她:“過年了,小七你就別拘著了!現在她們——”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頭的德妃與晉王妃,“可沒空管我們。再說,這殿中誰人不議論鄂韃人幾句?”

華宜眉眼彎彎,惡作劇似的朝上頭正襟危坐的皇后努了努嘴。她生得美,眉目朗朗,豔若桃李,扮這樣頑皮的鬼臉也顯得嬌憨可愛。引瀾還未作出反應,又被毓禎戳了戳。她正伸長了脖子,拽著引瀾的手臂要她一起往鄂韃那邊看,瞧瞧這些蠻人究竟是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鄂韃人坐在臣子那一端,距離皇族女眷這頭十分遙遠。儘管如此,他們的存在感也強到不容忽視。他們人高馬大,壯碩如小山似的,個個都要佔據近兩個座位,並且行為粗鄙,扯開了嗓子烏拉烏拉地喧譁,喊一些聽不懂的話,與廳堂內高雅祥和的氣氛格格不入。

“果然是蠻荒之地,真是粗魯。”

身軀如小山似的鄂韃人在座位上坐下,因為他們身材過於魁梧,桌子被碰得挪了位置,發出“轟隆”的異響。華宜郡主厭惡地癟了癟嘴,對鄂韃的鄙夷溢於言表。

中央的舞池歌舞換了一輪又一輪,珍饈佳餚也流水似的送到賓客面前。於公主郡主而言,參加這類宮宴也簡單:皇帝祝酒時便起身附和,餘下的時間便大快朵頤。至於歌舞嘛,伎樂班子來來去去都是那些樣式,再說,她們坐得靠後,便是想瞧也瞧不見。

鄂韃人卻不甘淹沒在這副歡聲笑語的宴席中。酒過三巡,其中一名使臣“轟隆”一下站起來,走到舞臺中央,朝寶座臺上的皇帝行了個鄂韃禮。隨後他轉身,一面抬手指了指皇親那一側後方用以隔斷的屏風,一邊大大咧咧地說:“雍朝皇帝,前日向你討要一個女兒回去當鄂韃閼氏的事,考慮得如何了?若是定了人選,也把簾子掀開,好叫我們相看相看!”

絲竹還在奏著,直到大廳中的詭異靜默讓樂伎警醒過來,稀稀拉拉停了演奏,逐漸變喑啞。引瀾僵在原處,只覺得廳內安靜得可怕,周身變成了白茫茫冷冰冰的一片,像是突然降下了大雪把一切都凍硬僵死了似的。她不明白,她分明聽見那鄂韃人說的是漢話。雖然有些發音咬字不太準確,但那的確是她從小聽到大的、標準的漢話,可她就是聽不懂。

她依稀曉得,閼氏是鄂韃人對王后的稱呼,而“皇帝的女兒”,指的自然就是自己與毓禎這樣的皇女。她費力地理解著鄂韃人那番話的意思,心兒怦怦直跳。

——鄂韃人,要討個公主回去,嫁給鄂韃王,做鄂韃的閼氏。

史書上寫的和親,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隆冬時節,引瀾卻察覺到自己起了一後背的冷汗。她麻木地偏過頭看了看德妃,見她臉色煞白,嘴皮抖個不停;她又看向毓禎與華宜,兩個姑娘早已被嚇呆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空洞地盯著前頭。

鄂韃遞交的那封國書,裡頭寫的正是這個——大雍嫁一個公主到鄂韃,兩國以姻親為契結盟。只要雍朝自此賞賜“歲幣”,鄂韃願向大雍稱臣,永不來犯。

如此一來,兩國邊境太平,鄂韃鐵騎不會跨過濯江南下,今上不必擔心淪為亡國之君,鄂韃也不用傾舉國之力進犯掠奪。兩國結成同盟,還能一道制衡強大的西羌,更不用說從此鄂韃的戰馬、牛羊與皮毛供了大雍,而大雍先進的冶煉、紡織、醫藥技術又能流入鄂韃,實在是百利而無一害。

今上現在還沒答應,但他遲早會的。就算他不願意捨棄自己的骨肉,群臣也會逼迫他點頭。再說,皇帝有九個女兒——女兒又不能繼承大統,於社稷無功,算什麼稀罕物?若是能用一個女兒換來千秋萬代的和平,那倒不失為這位公主的功德了。

後宮眾人這樣想,文武百官這樣想,就連鄂韃人也深信不疑。和親這件事幾乎是板上釘釘,直率魯莽的鄂韃人便非要在這場除夕宮宴上“相看”未來的閼氏。

引瀾遍體生寒,尤其是脾胃間,像是吞了一整塊冰,墜得五臟六腑都發痛。恍惚間她聽見皇后強自鎮定解釋:“使者有所不知,大雍朝女兒嬌貴,及笄後父兄輕易都見不得。若是今日被這麼多人瞧見面容,只怕沒臉再活著了。”

鄂韃人滿不在乎地說:“皇帝的女兒有什麼稀奇?我王的後宮中有幾位小閼氏,是從各部落搶來的大妃、公主,我瞧著並無什麼不同。雍朝皇帝,快叫我們瞧瞧你女兒長什麼樣,我王是鄂韃最英武的勇士,當然要揀個漂亮健壯的婆娘。”

廳內婦人皆為貴胄家眷,讀著《女則》、《女訓》長大,何曾聽過這番腌臢粗魯話?一時間殿中騷動,議論紛紛。德妃扭著手中的帕子,緊咬了牙關,那樣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不止德妃深感屈辱。自己的同族被蠻人這樣當貨物般揀選議論,所有人都覺得顏面受損。皇帝沉下了臉,知樞密院事站了起來正要進言,鄂韃使團那一席位上忽的傳來一陣鏗鏘有力的鄂韃話。

彼時引瀾還聽不懂鄂韃話,只覺得這人聲音聽起來年歲不大,雄渾威武,把含糊不清的鄂韃話說得抑揚頓挫,像是在擊鼓。她壯著膽子伸長了脖子朝那邊望去,礙於屏風和距離的阻隔看不真切,只能影影綽綽瞧見遠處鄂韃人的席位那兒一座“小山”。

“小山”話音落,早前說話的那個鄂韃使臣嘿嘿一笑,衝帝后及皇親這邊各行了一禮:“小人無禮,還望各位大雍人不要同我計較。”

他分明擺出一副“我是蠻夷你奈我何”的流氓樣,主和派的官員又起身打哈哈祝酒,再無人提這樁小風波。

只是後宮女眷仍是被方才知曉的和親一事嚇破了膽。此後的時間裡,毓禎嚇得一直抖,再無頑笑的心思;華宜驚怕得更厲害,周身觳觫。反倒是引瀾很快斂下心神,面上波瀾不驚,柔聲細語安撫著兩位姐姐。她拈起面前的炙羊肉——據說是鄂韃特色——嚐了一小口,只覺腥羶得很,實難下嚥。她放下筷子,剛想提醒兩位姐姐別吃,就見華宜“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我不要去鄂韃!這等粗鄙的蠻人,這等腌臢的吃食,我不要!我不要嫁!我會死的!”

她慘白著臉,撒潑打滾,哭鬧不休。

引瀾慌忙地扶起她,又用求助的目光投向德妃與晉王妃。晉王妃是晉王續絃,是韓堅的姨母、華宜的繼母,面上功夫一貫做得好。她急匆匆地喚人來攙扶華宜郡主,又命人帶她去偏殿更衣。德妃掩了掩口鼻,回頭看了看席上。席上觥籌交錯,無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又因引瀾反應快,及時捂住了華宜嘴,才沒叫人聽見她這番悖逆之言。

略有頭有臉些的人家,女兒家尚且講求溫雅內斂,婚嫁之事一聽便該紅臉迴避,越到高門大戶規矩越多。像華宜郡主這般,將自己的婚事與兩國的邦交大事當眾掛在嘴上,論起來抄女則女訓都是輕的。

安頓了華宜,安撫了毓禎,德妃這才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引瀾。她見引瀾淡淡站在一旁,臉上無悲無喜,笑道:“難為你穩重,不像你兩個姐姐。”

引瀾擠出一個疏淡的笑容,並不敢得意,只細聲道:“母妃的教誨,女兒不敢忘。”

她自是不敢忘的。無寵的公主,行差踏錯會遭多少罪,兩個姐姐不知道,她心裡卻時刻記掛。更何況,在這宮中她仍有軟肋,她不敢不怕。

慶衍,慶衍。小小年紀,躊躇滿志。她怎麼敢有錯,連累她的慶衍?

引瀾重新落座。眼前的鄂韃菜色已然撤下,可殿中的鄂韃人依然在,小山似的夯在簾帳後的座位那兒,雖瞧不真切,但引瀾知道,他們鷹似的眸子正直勾勾盯著這邊看,貪婪地肖想著“雍朝皇帝女兒”的長相,預備綁一個帶回那被風沙和黃土淹沒的蠻荒之地。至於這女子姓甚名誰、是否願意,於殿上的絕大多數人而言,都不重要。

引瀾打了個寒噤,放下筷子,再度堆起笑臉,跟著德妃一起為舞池裡頭的雜耍鼓掌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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