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過完,大雍皇宮從熱鬧喜慶的春節氣氛裡抽離出來,甚至變得比往日更要靜上幾分。宮女內侍斂氣屏息,就連走路都弓著身子低著頭,生怕給人瞧見;德妃斂容走向崇政堂,眼珠略轉了轉,點向一旁提著食籃的宮女。宮女愈發肅了神色,將食籃捧得更緊,似乎這樣就能避免它被風吹涼。
小內宦早早通傳過,彎著脖子迎德妃進去。德妃將手爐遞給身邊的嬤嬤,抬手撫了撫頭上戴的抹額,將它扶正了些。
德妃伴駕多年,才貌並不出眾,卻是這宮裡數一數二的端莊賢德。皇帝待她敬重有餘,親近不足,見她來也只是淡淡一瞥,筆都不曾擱下,只說:“坐吧。”
德妃和婉一笑,並未落座,走到書桌前,將宮女遞來的湯羹擱到桌上。
“中午去請官家來沛儀宮用飯,卻聽御前的人說,今日官家同鄂韃使臣宴飲,不得空。臣妾想,官家中午食了牛羊葷腥,怕官家傷了脾胃,特用白茶燉了雪梨送來,清新香甜,降火潤燥。”
她將湯羹放下,款款退步走到另一側圈椅上坐下。皇帝見那甜湯果然清甜,心裡的躁鬱不由地舒緩了些。
自鄂韃人在除夕宮宴上提出求娶大雍公主之後,宮裡這些有女兒的妃嬪,連帶著宮外的王府女眷心思都活絡了起來。皇帝不堪其擾,能拒的一律推脫不見。原以為德妃追到這裡來也是要囉嗦和親的事,她卻未置一詞,倒讓皇帝深感意外,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德妃也老了。皇帝這樣想。
她早已不是剛入宮時那般花一樣的年紀,也不如年輕妃嬪那般愛俏。她素來儉省,因著戰事緊急,穿著就更加樸素些,通身上下都是素淡的顏色,看著像是舊物,只有頭上那個藕荷色綢地貼花抹額略顯鮮亮些,是從前未曾見過的樣式。
皇帝略坐直些,身子微微向德妃的方向探了點,道:“你這抹額看著眼生,貼花看著粗糙得很。如今內廷司的人做事都這樣不經心了嗎?”
德妃莞爾,摸了摸那抹額,笑道:“官家錯怪內廷司了。這是毓禎那孩子的手藝呢。”
都說見面三分情,皇帝女兒雖多,但因著德妃時常帶著毓禎來請安,平日裡也常常掛在嘴邊提起,皇帝對這女兒的脾性十分熟悉。聞言他輕笑道:“她從小最討厭拿針線,怎麼還會給你做這個?”
“正是呢。毓禎被臣妾嬌養壞了,不如小七乖巧懂事。以往臣妾身上這些抹額、手套、香包,都是小七做了送來,比起內廷司的手藝還要好上許多呢!隻眼下毓禎已及笄,不日便要許人家。要還是這樣莽撞,便不是跟人結親,成結仇了。”
雖是數落,德妃臉上卻掛著笑,一派溫情脈脈的慈母柔腸。皇帝聽得她半真半假的埋怨,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
“毓禎是公主,就算是嫁人也是君臣有別,誰又敢薄待了她?”皇帝笑道。
“官家說的在理,但誰討媳婦不想要個出挑的、賢德的?便說官家吧,臣妾可曉得,選太子妃的時候,官家著人四處打聽太子妃娘娘的人品、聲譽、德行呢!”
“娶媳婦和嫁女兒怎能一樣?況且太子妃是未來國母,事關社稷,自然要慎之又慎。”
“是呢。若不是太子妃譽滿盛中,想來也入不了官家和皇后娘娘的眼……”
崇政堂內其樂融融,帝妃二人閒談著說了許多養育兒女的話。皇帝叮嚀了幾句,要德妃關照好膝下的幾個孩子,更要用心教導慶衍,督促他莫要因著過年就貪玩鬆懈。德妃一一應下,又聽見皇帝說得空便來瞧她。她謙恭應是,轉身出了崇政堂,原本的笑容霎時間消隱無蹤,只餘一臉陰霾。
世家大族、王公貴胄心思各異,民間卻熱鬧得緊。盛中城裡,和親成了最時興的話題。一場仗打下來,老百姓是最受苦的,不是出錢便是出人。家中有徵夫的渴盼和平,希望公主早早出嫁,換來邊關祥和,親人得以團聚;飽受戰禍之苦的酒坊茶肆老闆亦是吃齋唸佛,只盼著兩國議了和,便不會再有那些酒稅、茶稅。至於哪位公主出嫁、公主的命運又會如何,他們自然是不關心的,只偶有酸腐書生搖著扇子念上幾句“何事將軍封萬戶,卻令紅粉為和戎”之類的詩,裝模作樣擠出幾滴眼淚。
如今最熱鬧的當屬城裡的賭坊。這裡設下了盤口,猜測究竟是哪位公主貴女會成為鄂韃王的大閼氏。呼聲最高的是毓禎。她身為皇六女,母親身份高貴,去歲又剛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及笄禮。在鄂韃人襲邊之前,城中最為熱議的恰是六公主選駙馬的話題。所有百姓都知道,在公主裡,適齡適婚、身份匹配的非她莫屬了。
若將範圍再擴大一些,看看那些貴胄門第,又有好事者提起了華宜郡主的名號。華宜郡主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晉王殿下的獨生女兒,身份貴不可言,又生得貌若天仙,素有“豔冠盛中”的美名。若是皇帝陛下捨不得遣嫁親生女兒,這位郡主同是有資格和親的。
不算那些旁支的宗室女子,單論皇家的話,送去和親的便多半是這二位了。若是鄂韃人想讓與大雍的結盟更穩固些,那自然會選身份地位更高的毓禎;若是他們貪圖美貌,那華宜郡主當屬不二人選。彼時引瀾聲名不顯,年歲又小,一直養在深宮,盛中坊間也有許多人不曉得還有這樣一號人物,更莫說是遠道而來的鄂韃人了。
引瀾尚能穩住心神,可毓禎卻是個沉不住氣的。她日夜為和親的事懸心,又不知從哪裡聽來了坊間的賭局,開始整夜整夜做噩夢,急得嘴上長了好幾個燎泡。
“引瀾,好引瀾,你幫我想想辦法呀!我要是被嫁去了鄂韃,只怕一生都斷送了!”毓禎哭喪著臉伏在引瀾肩頭哀嚎。
引瀾一時間靜默無語,不知道該怎麼哄她。她無法說服自己假裝這事不會發生,也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她默默盤算,倒讓毓禎更加揪心。她嚎啕大哭:“怎麼辦!連你也沒了主意!看來我真是躲不過去了!”
毓禎哭得傷心,讓引瀾也跟著將心揪緊了。她趕忙用帕子給毓禎拭淚,一邊柔聲道:“也未必就壞到那樣的地步了。父皇不是還沒答應麼?說不定他捨不得我們,說不定多送上點財帛……”
“小七你糊塗了!”毓禎聞言哭得更傷心,“財帛值多少?一個女兒又值多少?”
引瀾默默無言,安撫地拍了拍毓禎的背。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讓引瀾一道傷心,幾番思忖之下,引瀾躊躇著說:“還有個法子……”
“我就知道你有辦法!”毓禎滿懷希望地抬起頭,睜著淚眼看向引瀾,“你快說,是什麼法子!”
引瀾一咬牙:“藉著望寧姐姐的元宵節燈宴,快些嫁出去。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一句話說完,引瀾的臉也因為議論起婚嫁的事,紅得透透的。
只要搶在陛下決斷、鄂韃人正式求娶前嫁出去,和親的差事自然輪不到毓禎頭上。只是若不是毓禎,便總有別人。兩國以婚姻為契結盟,今上和臣工總會推一個女子出去。在未成婚的女子裡,名氣越大、地位越尊,就越是負累。給毓禎出主意倒輕巧,可是將毓禎摘出去,總會有下一個毓禎要遭殃。引瀾說完自己心虛得很,總覺得老天爺會降下個雷劈在她身上。
毓禎呆了呆,止了哭,眼眸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一年一度的元宵燈宴,是世家門閥最頂格的社交盛會。每年元宵由皇族中身份尊貴的女性長輩舉辦,遍邀京中青年男女觀燈、吟詩、品酒、賞月,很是風雅又十分熱鬧。
貴女不比男子可以考取功名、舞刀弄槍。這些宴會是她們婚嫁的敲門磚,在宴會上表現得越好越能抬高身價。往常公主們不用博名聲,全仰賴皇帝皇后賜婚,點給誰家便是誰家。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貴女們雖表面矜持,卻無一不削尖了腦袋在宴會上出風頭;毓禎更是不落人後,穿金戴銀,拿出了壓箱底的寶貝。她急急地穿過穿過穿花遊廊,又停下腳步,扶了扶鬢邊的點翠綠輝石步搖,衝引瀾埋怨:“你說我戴這步搖是不是不好?那些官眷太太喜歡穩重嫻雅的,我一動這穗子就晃盪,真真討厭極了。”
她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將步搖的流蘇甩得噼啪作響。饒是眾人這些天心裡都繃著根弦,引瀾也忍不住被她這嬌憨的小兒女情態逗樂。她忍不住啐道:“你呀,真不知羞!哪有公主上趕著給自己找婆家的?”
“這可是你給我出的主意呀!”毓禎急得跳了起來。
引瀾也漲紅了臉:“我不過說說,誰知道你居然真……”
她撫了撫毓禎的步搖,發覺流蘇已然纏在了一起,不復飄逸靈動之態。點翠的確貴不可言,只是這樣繁複華麗的珠釵未必適合毓禎這樣的年紀。引瀾摘下她那支步搖,又拔下自己頭上的玉簪換上。玉簪不比那枚步搖華美,卻更襯毓禎,讓她不至於如小孩偷穿大人衣服般尷尬。毓禎摸了摸頭頂,咧開嘴笑了笑,又回想起引瀾對自己的奚落,惱道:“小七,你淨會說風涼話!若那鄂韃人求娶的是你,還不知你該怎樣哭鼻子呢!”
“還說呢!女孩兒家家的,整天把‘娶’呀‘嫁’呀掛在嘴邊上,讓望寧姐姐聽見了可該說你了。”
聽見長姐的名字,毓禎吐了吐舌頭,頗有些悻悻,只說:“小七你呀,就是活得太小心,跟個女學究一般無趣。”
雖是這麼說,礙於望寧公主的威嚴,就連毓禎都不敢再放肆,連說話聲音也不自覺低了許多。言談間兩人繼續往廳中走,僕婢跟在身後,再無人搭腔。及至屬於女賓的花廳,二女也不再談笑,對著立在門口的美婦恭敬行禮,齊聲道:“大姐姐。”
不同於兩位皇妹青蔥俏麗,望寧公主端莊大氣,頗有威儀,通身嫡長女才有的風度。她蹙眉睨著毓禎,見她一身錦緞在燈下華光熠熠,妝容與飾物精緻非凡,便立刻知她打的什麼主意。望寧轉頭,又見旁邊的引瀾同往常一樣清新寡素,絲毫不見過年的喜慶,心中更是無名火起。
“你倒氣派。”望寧道。
望寧公主大引瀾十一歲,教育起毓禎來端足了“長姐如母”的架勢。毓禎從小就怕這個皇姐,心中叫苦不迭,訥訥不敢出聲。望寧公主不再多言,只輕描淡寫地說後頭缺人手,讓毓禎去幫忙裁等下用來題詩的彩紙。
偌大的公主府,又哪裡會差人手呢?不過是望寧看不慣毓禎這點小心思,不願她在夫人太太們面前出頭罷了。毓禎心中大慟,面上卻不敢顯露,只一面哀求地衝引瀾使眼色,一面跟著公主府的婢女去了。待毓禎的背影消失,引瀾這才出聲求情:“大姐姐,六姐姐也只是心急,為自己博前程罷了……”
“什麼前程?堂堂一國公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我的席面上為自己尋婆家的前程?”望寧公主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我並非那迂腐之人,只是為著和親的事,她這副嚇破膽的樣子實在上不得檯面。再說,我是心疼你!”
望寧恨鐵不成鋼,點了點引瀾的臉頰,又低頭去看她的手背。她雙手捧住引瀾的手搓了搓,又道:“聽說你上次被燙著了?可好些了?”
“一點小傷,早好了,不妨事的。”
引瀾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心中暖意融融,格外熨帖。
大姐姐憐她孤苦柔弱,諸位妹妹中待她最親厚。也只有在大姐姐的公主府裡頭,她能自在暢快些。她被望寧拉著,被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末了望寧又“嘖”了一聲:“過節的衣服針腳竟做得這樣粗,你也是個榆木腦袋!半點不曉得爭的。若是宮裡的繡娘不盡心,何不來找我?你看看你那些姊姊妹妹,哪個像你這般寒酸?便是華宜這個郡主,都比你更像公主些!”
遇上真正關心自己的人,便是這些數落引瀾也聽得津津有味。她低頭聽著,只一味傻笑。望寧見她這樣又是氣又是心疼,忍不住說:“罷了,這些年你都委屈慣了,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左右不過再熬小半年。待得及了笄出了宮,便是自己的日子了。”
望寧姐姐不止一次說過,女子嫁人後是另一片天。那個壓抑的內廷,引瀾早呆得喘不過氣;雖然不太合禮數,但引瀾心底裡,是盼著嫁人、盼著早些離開那個什麼都不能說不能要的囚籠的。
她依戀地拉著望寧的手,難得露出些小女兒的嬌態,依偎著她撒嬌:“大姐姐,我的及笄禮,你來替我梳頭加簪可好?”
“我自然是要來的!”望寧笑她,“梳頭的差事我早想好了,已請了我婆家那位老封君來。她福澤深厚,長壽又多子。到時候你只管端坐受禮,然後歡歡喜喜嫁人便罷。”
她促狹地擠了擠眼睛,衝引瀾使眼色。
“大姐姐,你、你說什麼呀!”引瀾唬了一跳,萬萬沒想到端莊持重的長姐竟也會開這樣的玩笑。
“偏你缺心眼!人人都急急忙忙籌謀婚事,生怕被遣嫁鄂韃,只你還只知道害羞!終是得大姐姐我替你計較。”
說起這個,望寧公主神色頗有些不忿。因著鄂韃求親,人人避之不及,有女兒的人家都在忙著議親,只有引瀾沒有親長替她籌謀;德妃這個養母只顧著自己親生的毓禎,端著“還未及笄、不便議親”的幌子,絲毫不為還差幾個月滿十五歲的引瀾打算。思及此,望寧油然生出一股義不容辭的女俠情懷,立刻下了決斷,斬釘截鐵道:“明日,明日我就進宮去回了母后,拿人換了你與韓二郎的庚帖,把親事定下。”
望寧望著引瀾,引瀾卻只顧低著頭,害羞不語。暮色四合,已有婢女拿著托盤入廳內奉上菜餚。望寧知道不便再多言,便拉著引瀾入了席,一面給她引薦各家官眷貴婦,一面教她些交際應酬的道理。
公主府的宴席,向來是富麗無匹的。引瀾跟在望寧身後,一時間有些恍惚,只覺得這一切玉壺光轉和百花鬥豔的奇景,都如海市蜃樓般虛幻又飄渺。
當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