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承德九年,三月初。
烏泱泱的積雲在汴京上空好幾日,春雨遲遲未下,卻等來了倒春寒的雪粒子,簌簌聲鋪天蓋地打下來。
雪粒夾雜著寒風扯開了天幕,極其酣暢的下了一場大雪。
勇毅侯府,東苑。
主屋中與外面的天寒地凍好似隔開。
燒著地龍的屋子中透著軟綿的溫暖,紫金香爐中飄出的香氣使得屋中帶著股燥熱馥郁的味道。
“少夫人這兩日很喜歡這種味道濃的香啊。”外間的芸娘與身邊的翠枝細聲嘀咕道。
翠枝點頭:“對於夫人安排的事情也懈怠了不少。”
“就該懈怠,咱們姑娘剛嫁到這侯府才幾日?婆母就安排著姑娘忙這忙那像個陀螺似的,前日咱們姑娘看了一宿的賬目,全是爛賬,這勇毅侯府還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芸娘說著輕輕的呸了一聲:“姑娘還想著用嫁妝填補那些爛賬,虧得病了,這兩日才沒被夫人叫去操持家事。”
翠枝扯了扯芸孃的衣袖,示意不要說了,視線還往裡間的月門處看去。
芸娘會意,順著翠枝的視線看去,立即放下手中針線起身,撩開幔紗就見身著裡衣未施粉黛的女子掃了她一眼。
“少夫人,怎麼起身了,感覺好些了嗎?”芸娘比謝容瑛還大上五歲,謝容瑛又是她帶著長大的。
很多時候在這位主子面前她比翠枝要隨意許多。
“好多了。”謝容瑛走出裡間,外間的女使見她走出,背脊立即直了起來。
翠枝上前扶著謝容瑛來到主位上坐下,說:“少夫人,奴婢這就去小廚房安排吃食。”
此時芸娘把手爐放至謝容瑛的手中,剛要叮囑不要再受寒之類的話,大門處厚重的門簾被人掀開。
芸娘看向來人,眉間不由的輕蹙。
“見過少夫人。”袁媽媽先是朝著主位上的謝容瑛行禮,後又說道:“夫人說少夫人已經歇了三日,身子應該好轉了,府中上下的事情還得少夫人拿主意呢。”
芸娘剛要開口,就聽到自家主子清冷聲響起:“怎麼,我沒有嫁到勇毅侯府前,侯府上下就沒有拿主意的人?”
“什麼?”袁媽媽眼中閃過不置信。
“勞煩袁媽媽回去告訴母親一聲,兒媳身子骨實在是羸弱,中饋之事還需母親親自操持才行。”謝容瑛微眯的眸子中閃過輕蔑,又笑:“府中賬目袁媽媽也一併帶回去吧。”
說話間,謝容瑛掃了一眼翠枝,吩咐:“去把那些賬簿拿出來。”
“是。”翠枝立即走出主屋朝著書房走去。
袁媽媽眉頭微擰,語氣中帶著質問:“少夫人這是什麼意思?夫人把家中的中饋之事交給您打理,就是看重少夫人,少夫人怎能讓夫人失望?您,您這般做是……”
“是忤逆尊長?”謝容瑛打斷袁媽媽的話,垂眸看著抱著手爐的嬌嫩白皙雙手,唇角微揚的弧度越來越深。
此時的勇毅侯府就像那屹立於天地間的參天大樹,雖看似無法撼動,實則根鬚及內部早已被蛀蟲腐蝕潰爛。
之所以沒有倒,也不過是因為勇毅侯府祖上開闢了一個開國大臣的爵位支撐著罷了。
“出嫁從夫,孝敬尊長,替婆母分擔家事,這些道理少夫人難道還需奴婢來說教?夫人把家中大權交給少夫人,就是放心少夫人,現在少夫人是什麼意思?”袁媽媽有些不明白,前幾日的謝容瑛還強勢的要把府中之事打理好,怎的現在就雙手一撂不幹了?
難道是因為這兩日病了,小侯爺沒有來探望一眼,在置氣?
“袁媽媽,我都說了,我身子骨羸弱,擔任不了操持中饋大事,母親歷來善解人意,應該不會讓兒媳這般累才是。”謝容瑛輕輕的撫著手爐,語氣有著不容置疑:“難不成,袁媽媽這麼著急想讓我操持家中之事,是想我拿出嫁妝填補賬簿上的那些虧損?”
袁媽媽驚住。
有的事情可以放至表面任由世人評說。
有的事情就是永遠不能見天日,勇毅侯府的賬就是爛賬,不能放至表面,更別說要拿兒媳的嫁妝來填補那些虧空。
雖然勇毅侯府與謝家聯姻,這其中就是看上了謝家的錢財,但這種事情又怎能說出口?
“少夫人還請慎言。”袁媽媽心神一提,又轉移話題:“這兩日邊關不安寧,小侯爺早出晚歸忽略了您,您可不要往心裡去。”
原本面容柔和的謝容瑛,在聽到小侯爺的時候,眸底溫和之意瞬間凝冰,漫開寒氣。
她問:“邊關不安寧?”
袁媽媽見謝容瑛果然對小侯爺的事情有了興趣,臉上多了一絲笑容:“是啊,小侯爺作為太子身邊的心腹,自然是要替太子排憂解難,這才忽視了少夫人。”
本以為解釋了這些態度會轉變,卻沒想到謝容瑛的態度依舊。
只見主位上女子清冷低嘆:“小侯爺身為男兒自然心懷家國大事,作為他的妻子不能幫襯他什麼,要是拖著這病弱的身子骨讓家中亂起來,豈不是在給小侯爺添亂?還請袁媽媽帶著賬簿給母親與小侯爺說一聲,待我養好身子骨再替母親分憂。”
話落,謝容瑛象徵性的咳嗽了幾聲。
芸娘會意立即輕輕拍著謝容瑛的後背,低聲說:“少夫人,奴婢扶您去歇著吧。”
謝容瑛頷首便起身。
袁媽媽見狀,臉色有些難堪,夫人本想借著謝容瑛的好勝心讓謝容瑛快速上手侯府中的事情,好把爛攤子扔給謝容瑛。
待謝容瑛徹底熟悉後,侯府中的事情就全壓在謝容瑛的身上,加上謝家長女的手段以及謝家給的嫁妝,填補侯府的那些爛賬不過是灑灑水的事。
怎的,病了兩日勢頭就不對勁了?
“袁媽媽,奴婢與你一同把賬簿還給夫人吧。”翠枝自然知曉自家主子是什麼意思,抱著賬簿笑盈盈的盯著袁媽媽。
袁媽媽朝著裡間看了看,又睨著翠枝,神色不佳的離開。
待外間安靜下來,主屋的裡間才響起芸孃的不解聲。
“姑娘態度怎麼突然變了?”要是芸娘沒有記錯的話,夫人在把府中賬簿以及中饋交給自家姑娘的時候,自家姑娘更是承諾會把府中操持好。
一來是想在府中立足,畢竟才嫁入侯府。
二來也是想討好婆母,迎合夫君,不淪落這汴京中的笑話。
只是這才剛成婚半月都沒有,姑娘的態度就變了。
謝容瑛抱著手爐走至美人榻前,似想到了什麼,輕笑了一聲,說:“前幾日看了話本一則戲碼,裡面的主母對掌家樂此不疲甚至為了夫君甘願自掏腰包平了府中的虧空,可最後夫君小妾在懷,寵妾滅妻,還被棄之如敝履。”
她回眸看向芸娘:“放眼哪裡有花紅白日,終不過兔死狗烹卸磨殺驢,真心換不來真心,與其諸多枷鎖困真我,不如順其天意活的隨性些。”
芸娘聞言,眼中閃過詫異,卻擔憂道:“這夫人明顯是要姑娘你擔下府中的爛事,今日把賬簿送還回去,夫人定將不滿。”
“要是遭受婆母的冷眼,姑娘您的名聲怕也是……”
謝容瑛看著芸娘欲言又止的神情,哼笑一聲:“對比起我的名聲,想來這勇毅侯府更畏懼他們在這汴京的名聲。”
——
對比起因著新婚燕爾打理得喜氣洋洋的東苑,勇毅侯府的北院就顯得雅緻了許多。
就連院落裡光禿禿的枝丫蜷縮在青灰牆前也顯得格外的詩情畫意。
袁媽媽帶著怒意走進了北院,步子極快,好似在宣洩從東苑帶回的不滿。
一來到堂屋前,袁媽媽就放慢了腳步,對身後的翠枝說道:“你先等著,我去通報夫人一聲。”
翠枝福身道:“是。”
袁媽媽撩開厚重的門簾走了進去,沒過多久袁媽媽又走了出來:“勞煩你回去告訴少夫人一聲,夫人說了,這些賬簿已經落了少夫人的手,少夫人就得處理乾淨,這才是勇毅侯府嫡長媳的作風。”
翠枝擰眉:“可是少夫人現在身子骨的確是不宜操持這些繁瑣的事情。”
“那就等少夫人身子骨痊癒。”袁媽媽算是把剛剛的惡氣吐了出來:“少夫人難道真想忤逆尊長不成?”
翠枝被一句‘忤逆尊長’壓得不敢反駁,說:“奴婢告退。”
堂屋中,端坐在主位上的婦人面容姣好,手中抱著手爐,身子微斜靠在憑几上,紅唇微揚,看著袁媽媽重新走進來,輕笑道:“現在正是需好好調教的時候,有些情緒是正常的,待假以時日,謝氏必將成為侯府最有利的棋子。”
袁媽媽輕嘆一口氣:“夫人,少夫人這般撂挑子不幹,定是不滿小侯爺的態度,您還是勸勸小侯爺,多去與少夫人周旋,好讓少夫人死心塌地的操持侯府。”
“這新婦就是要磨磨性子,要是一有小性子就要男人去周旋,來哄,日後不得踩在男人頭上撒野?”蔣氏哼笑著表達著自己的態度:“此番娶謝氏本就讓我兒受了委屈,如今謝氏進了門,怎麼還能委屈我兒。”
袁媽媽聞言,微微嘆氣,走上前端起茶盞送至蔣氏的眼前,說:“奴婢知曉夫人您的意思,只是若您在這般放任小侯爺與少夫人這樣處下去,怕是會適得其反。”
蔣氏看了一眼袁媽媽,放下手爐接過袁媽媽手中的茶盞,輕笑:“放心吧,謝容瑛的性子我是瞭解透了,就算沒有我兒她依舊會在府上站住腳,性子強,有手段,且活在條條框框中,就算她受委屈也不會讓人知曉,畢竟她比誰都要名聲。”
說話間蔣氏珉了一口茶水,似想起什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都進了我侯府大門,還不是任由我們秦家拿捏?”
“夫人有把握就好。”袁媽媽小心提醒:“侯爺快回京了,府中的事情還是早些解決好。”
蔣氏在聽到‘侯爺快回京’的時候,柔和的眼睛瞬間起了寒意,冷笑:“這人真有意思,兒子大婚不回來,現在卻回來。”
“夫人還是小心為甚好。”袁媽媽提醒道。
蔣氏放下茶盞,抬眼與袁媽媽對視:“珺異何時回府?”
袁媽媽沉吟片刻,道:“申時。”
“派人去前院,珺異回來後前往我這裡一趟。”蔣氏吩咐。
“是。”
——
申時初,寒風細小了許多,卻依舊嗚嗚地撲在窗上。
睡夢中的謝容瑛緊蹙柳眉,自從腿腳不便後最難的就是冬日,那發酸帶疼的感覺蔓延她的雙腿,耳邊傳來寒風拍打著窗戶的聲音,又讓她以為還困於那風燭殘年之時。
身處於悽慘苦雨中的慌張與麻木讓她猛地睜開眼睛。
窗戶不知何時被寒風吹開了一條縫,她起身挪動著輕便的雙腿,心裡壓著的大石更沉了一分。
她把窗戶徹底推開,任由寒風灌入,看著院落中的繁盛之景。
冷笑著低語:“豈不聞光陰如駿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人哪有不老的道理。”
只是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她想走,任何桎梏枷鎖都是虛設。
任由寒風吹打著她凌亂的髮絲,側眸看著擺在梨花圓桌上的賬簿,蔣氏是個佛口蛇心的人她前世就知道。
那時她想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蔣氏再會算計,也不會對她多過分,便對蔣氏的作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是事情沒有到最後,都不知這蔣氏母子對她豈止是心狠手辣。
“少夫人!”芸娘走進來看著謝容瑛立於窗戶邊走神,立即上前關上了窗戶:“風寒才剛好怎麼能吹風呢?”
謝容瑛回神,問:“家中四叔可還在汴京?”
時過境遷,前世成婚前的事情她早已記不清。
芸娘邊給謝容瑛披上外衣,邊回答:“四爺還在家中呢,姑娘怎麼突然提起了四爺?”
“你書信一封讓四叔與我私下見一面。”
芸娘抬眼意外的看著謝容瑛:“姑娘不是最不喜吊兒郎當的四爺?”
“我只是不喜他無所事事,但四叔精懂兵法擅長領兵打仗,可不能因為祖母的決定就給淹沒了才華。”謝容瑛說話間,握上了芸孃的肩膀,輕笑:“邊關不安寧,這不就是謝家立功的好機會?”
芸娘抬眼看著自家姑娘眼底意味深長的笑意,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狡黠。
謝容瑛:“這謝、秦兩家地位的排序,該推翻重新洗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