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辰時三刻的日光斜斜穿過花廳小木窗,
禁衛軍攜聖旨前來
蘇府上下跪接
“奉天承運………..吧啦拉吧,赦蘇尚書無罪,官復原職”宣完旨,將聖旨遞給蘇夫人,說句“恭喜”邊離開了
酉時
在蘇玉晚正用銀剪修整廊下那盆十八學士,忽聽得身後瓷盞墜地,碎成十二瓣青玉。
“小姐!” 侍女鳶兒提著裙襬衝進花廳,鬢邊絹花都歪到了耳後,”老爺的馬車過了朱雀橋!”
剪刀”咔嗒”剪斷半片焦葉,蘇玉晚望著飄落的茶花怔了怔,指尖忽然洇出硃砂似的花汁。
“走,等等,父親愛吃的…可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母親呢?”
“夫人正在廚房親自為大人做酒釀丸子,奴婢這就…”
“別,別打擾孃親”蘇玉晚按住鳶兒的手,發覺彼此掌心都是溼冷的,”去取那套雨過天青的茶具,要父親最愛用的建窯兔毫盞。”
穿過垂花門時,暮色正沿著迴廊的卍字紋爬上來。
蘇玉晚數著腳下第七塊蓮花磚,這裡原有個指甲蓋大小的缺口,是八歲那年偷騎竹馬撞出來的。
如今青磚平整如新,倒叫她疑心那些歡笑聲是否真存在過。
正房隱約飄來酒釀丸子的甜香,是母親最拿手,父親最愛吃的。
蘇玉晚在月洞門前駐足,瞧見紫檀條案上擺著松子糖——
用桑皮紙包成小粽子的形狀,恰是她及笄前最愛的零嘴兒。
“卿卿?”
蘇母的聲音像揉了金箔的宣紙,輕輕一碰就要碎在風裡。
她捧著鎏金宣德爐轉出屏風,爐內積著寸許厚的香灰,分明是日日添換的模樣。
“鳶兒說爹爹..過朱雀橋了.”
“真的嗎,那我要快些了。”蘇母突然提高聲調,”我燒的蓴菜羹,酒釀丸子你父親最喜歡吃了。”爐灰簌簌落在石榴裙上,洇出斑駁的淚痕。
“母親不急”
蘇玉晚接過香爐時觸到母親龜裂的指尖,那些縱橫交錯的紋路里還嵌著香屑。
幾日前這雙手還能奏響九霄環佩,如今撫在她鬢邊卻抖得綰不住碎髮。
“孃親看這珠花可好?”蘇玉晚從妝奩底層取出鎏金累絲簪,”還是戴去年那支點翠的?”
銅鏡裡映出母女交疊的身影,蘇母握著梳篦的手忽然頓住:”我們晚晚,怎麼瘦得鎖骨都能盛月光了。”
更漏滴到戌初時,府門外傳來熟悉的馬蹄聲。
不是神策軍的皂靴踏地,而是老馬識途的嘚嘚聲,混著車轅吱呀,碾過青石板像碾過陳年的夢。
蘇玉晚提著裙襬奔過三重垂花門,腰間禁步卻寂然無聲——
那串金絲繞玉的禁步早被自己換掉,而腰間繫有宮鈴的紅繩早就被自己拿掉
朱漆大門洞開的剎那,斜陽正為蘇父的輪廓描上金邊。
他仍穿著離府那日的蒼色直裰,衣襬處洇著團可疑的墨漬,許是刑部大牢窗欞漏的雨。
“爹爹…”
蘇玉晚要行大禮,卻被父親一把托住肘彎。
掌心相觸時,她摸到那層新生的繭,像在摸一塊被風雨侵蝕的碑。
“讓爹瞧瞧。”蘇大人退後半步,目光撫過女兒鬢間珠花,”上回見你戴這簪子,還是跟著謝家小子偷摘枇杷摔下來…”
話尾突然斷在喉間,化作一聲輕咳。
正廳已掌了燈,二十盞琉璃宮燈將每個人的影子都映得飄忽。
蘇大人執意要坐慣了的櫸木圈椅,接過茶盞時卻端不穩,兔毫紋裡的茶湯晃出細碎的光。
“刑部的大人們…待你可好?”蘇夫人絞著帕子,眼神落在丈夫腰間蹀躞帶——原本七事俱全的玉帶,如今只剩孤零零的銀魚袋。
蘇大人為了不讓夫人擔憂故作朗聲大笑,震得梁間燕子都撲稜稜飛起來:”每日有酒有肉,倒比在家裡還快活!”
他從袖中掏出油紙包,”瞧,特意給你留的琥珀核桃。”
實際上是進了刑部管你多大的官都,帶脫層皮回去
紙包展開時簌簌落著糖霜,蘇玉晚卻嗅到淡淡藥香。
那些核桃仁個個完整如初,定是有人徹夜挑燈,將碎渣都仔細揀盡了。
八仙桌上蒸騰的熱氣模糊了時辰,蓴菜羹在越窯青瓷碗裡泛起漣漪。
蘇玉晚用湯匙輕攪,銀魚便如月下柳影在翡翠湯中游弋。
父親特意將最肥嫩的魚腹舀進她碗中,魚眼卻蒙著層白翳——分明是去年臘月醃製的乾貨。
“嚐嚐這個。”蘇父忽然從袖中摸出油紙包,金絲繩捆紮的枇杷糖滾落桌面,
“西街王記新出的蜂蜜漬的,比從前…”
話音戛然而止。
蘇玉晚捏著糖塊的指尖微微發顫,去年此時,謝臨翻牆遞進來的正是這般金澄澄的糖塊,裹著印有《洛神賦》的桑皮紙。
“晚晚手腕怎麼了?”蘇母突然握住女兒欲藏的手,菱花紋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間淡青淤痕——是前日里金鍊纏得太緊留下的印記。
滿室蟲鳴倏然沉寂。
蘇玉晚望著湯碗裡破碎的月影,耳畔響起蕭晏的低語:”玉娘說,若叫謝臨看見這些痕跡,他會怎麼想,還會要玉娘麼。”喉間的枇杷糖突然變得粘膩如血,甜得發苦。
蘇夫人怎麼看不出女兒的異樣
“前日幫鳶兒移栽牡丹,被花盆蹭了下。”她將糖塊含進嘴裡,順勢抽回手,”爹爹可要嚐嚐新釀的梅子酒?”
蘇大人的竹箸在醉雞上方懸了半晌,最終夾起片薑絲:”刑部的李大人頗懂酒道,改日…”
話未說完,蘇母的湯匙突然撞上他的碗沿,濺起的蓴菜葉落在蒼色衣襟,像滴永遠揩不淨的淚。
更漏滴到亥初時,鳶兒抱著錦瑟進來。蘇大人眼睛倏地亮了,那些佯裝的灑脫裂開細縫,露出內裡千瘡百孔的思念:”可還能奏《彩雲追月》?”
蘇夫人撫過琴絃的指尖不再發抖,當第一個泛音叩響窗欞時,蘇玉晚分明看見父親喉結滾動,將哽咽與梅子酒一同嚥下。
她執起閒置多年的玉簫,吹破音時父親卻笑了——就像十歲那年她摔碎祖傳古琴,父親揉著她發頂說”裂帛聲最襯玉娘”。
“錯了該罰。”蘇大人忽然起身,從博古架取來纏滿紅繩的檀板,”就罰你重奏《雨霖鈴》。”
蘇玉晚摸著檀板邊緣的齒痕,這是那年謝臨惹她不快,她賭氣刻下的”謝”字。
如今凹痕裡積滿塵垢,倒像道永遠結不了痂的傷。
當簫聲攀上第三疊時,她看見母親悄悄將父親的中衣袖口往上提了提,露出的手腕遍佈紫斑,像暮春凋零的晚櫻。
夜色漸深,蘇父已枕著琴匣睡去。蘇玉晚為他蓋毯子時,發覺父親緊攥著個褪色的香囊——正是她七歲初學女紅時繡的歪斜並蒂蓮。
金線早已磨出毛邊,裡頭鼓鼓囊囊塞著琥珀核桃的碎渣。
“孃親早些安歇。”
蘇玉晚吹滅最後一盞燈,月光突然淌了滿室。
蘇夫人立在月洞門前,石榴裙上的灰印子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畫。
行至廊下時,母親突然拽住她披帛。這個曾執筆寫盡風月的女子,此刻卻如垂髫孩童般惶然:”那盆十八學士…開得可好?”
蘇玉晚望向暗處,那株被剪去枯葉的茶花正在夜風裡搖晃。
她想起晌午修剪時,發現每片新葉背面都用針尖刺著”赦”字,定是母親徹夜跪在佛前時,藉著長明燈的光亮,一針一針刺下的祈願。
“開得極好。”她反握住母親的手,”明日給爹爹做茶餅可好?”
蘇母突然將她擁進懷裡。
這個擁抱比從前任何一次都用力
當更漏傳來子時的聲響時,蘇玉晚後頸忽然落了滴滾燙的水珠,在月光下碎成星星點點。
回到寢殿後屏退眾人後,她對著銅鏡解開衣帶。
那些蕭晏留下的痕跡在燭光下愈發猙獰,腰間指痕宛如困在琥珀裡的蝶。
已過了三日竟還未散去
蘇玉晚頓時想到什麼,與蕭宴做那事的時候都為喝過避子湯
瞬間冷安席捲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