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東山時,蘇府朱門突然被拍得震天響。
玉晚握著半塊栗粉糕呆立庭中,看著緋衣宦官捧著明黃卷軸踏入正廳。
鎏金宮燈將聖旨上的龍紋映得猙獰,蘇家上下跪接的身影在青磚上投下細長的陰影,像即將折斷的劍。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經查……貪墨八十萬兩……..故停職查辦.!”神策軍的嗓音刺破庭院。玉晚看見和府上下叩首時濺起的塵埃,忽然想起晨起那朵玉蘭——方才還嬌豔欲滴,此刻已零落成泥碾作塵。
神策軍宣完旨,便要離去
蘇玉晚猛地站起身
“等等,大人,我父親怎麼可能….”
話還未等蘇玉晚說完,方才宣旨的神策軍便開口,聲聲渾厚,威嚴,也帶有對貪墨之家的厭惡“有沒有,太子殿下自會查明…再說”那位神策軍打量了蘇府的院落“這麼精妙的宅子,也要值個幾十萬兩…”
說完便離開,留給蘇府上下的是背影,幾黑暗。
蘇夫人讓其他人散去後,本欲上前安慰卻看見匆匆而來的謝臨
“臨哥兒?罷了你們聊吧”蘇夫人替自己女兒順了順發,整理了下裙邊便離開了
月色朦朧只剩下彼此二人
謝臨將她顫抖的手指攏入掌心,卻摸到滿手溼涼。
少年緊握少女的手:”此事定有誤會,明日我便請父親上奏….”他聲音發著狠,卻更像在說服自己,”蘇謝兩家聯姻,陛下總要顧忌…”
“君珩哥哥”少女終是忍不住,躲在少年的懷中嗚咽
“卿卿莫哭”謝林的眼中滿是對眼前女子的心疼
….
…
謝臨離去後,玉晚望著迴廊下飄搖的燈籠,忽然發現那些寫著”福壽綿長”的絹面,不知何時已被夜風吹破一角。
母親最愛的紫檀香案上,供著的並蒂蓮不知被誰碰歪了,水珠正順著花瓣往下淌,像極了美人遲暮的淚。
暮春的雨絲纏著柳絮撲在窗紗上,玉晚數著更漏裡第十七個時辰。
父親書案上的松煙墨還未乾透,鎮紙壓著的《冶鐵紀要》殘頁被穿堂風掀起,露出”永和三年春”的硃砂批註——那正是新帝改元的第一個年頭。
“娘子,舅老爺府上來人了。”侍女鳶兒捧著鎏金拜帖的手在發抖。
玉晚跌跌撞撞跑到垂花門,卻見管家將兩筐蒙著白布的賀禮扔在石階上:”我家老爺說,蘇氏如今是秋後螞蚱,讓娘子莫要連累親族。”
“你們”來的人是蘇夫人母族派來的管家
母親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洇開的血沫比嫁衣上的金線牡丹還要刺目。
玉晚攥緊謝臨送的羊脂玉佩,冰涼的玉質卻暖不了掌心:”備轎,我去找張世伯。”
朱雀大街的榆錢落了滿轎,玉晚盯著簾外飄過的素白紙錢,恍惚想起三日前父親下朝時帶回的糖人。
那是個騎著麒麟的狀元郎,糖稀在日頭下泛著琥珀光,父親笑著說要給她招個文曲星做夫婿。
“姑娘,到了。”轎伕的聲音發虛。
玉晚抬頭望著”積善傳家”的鎏金匾額,這是張家三代御賜的門楣。
她提著被雨浸透的裙裾叩響銅環,卻見門縫裡探出個小廝“張世柏在嗎”
那個小斯看到來的人是蘇玉晚,也不客氣了起來:”真是不巧,蘇娘子,我家老爺往雲州查案去了,夫人正在佛堂清修。”
風裡飄來脂粉香,玉晚望著角門處那頂眼熟的青綢小轎——上月張夫人還坐著它來蘇府賞梅。
她突然提起嗓子念起《柏舟》,這是母親教她的第一首閨怨詩。
朱漆大門轟然緊閉,裡頭傳來瓷器碎裂聲:”晦氣!快潑艾水!”
申時的日頭毒起來,玉晚跪在李尚書府前的石獅旁。
青磚縫裡鑽出的野薔薇纏住她裙角,像極了去年花朝節,李夫人親手為她簪上的那朵姚黃牡丹。
“好侄女快起來。”李尚書親自打著傘出來,官袍下的中衣卻露出半截豔紅肚兜繫帶,”你父親的事…”他肥厚的手掌按在她肩頭,”刑部大牢的烙鐵可不認什麼三朝元老。”
玉晚躲開他黏膩的視線,忽然瞥見影壁後閃過玄色衣角——那是神策軍的制式箭袖,是蕭宴的人。
她渾身發冷,終於明白這些世交為何避如蛇蠍。
太子的鷹犬早已織就天羅地網,只等她自投羅網。
暮色四合時,玉晚在護城河邊遇到謝臨。
“你….”看著眼前滿眼血絲 衣衫凌亂的少年。
少年官袍皺得像醃菜,正往河裡扔著打水漂的碎瓦:”父親收了我的官印,說謝家不能陪著蘇氏沉船。”
他忽然轉身抱住她,懷中掉出褪色的紅綢,”我們逃吧,順著錦水南下…”
“君珩哥哥的《水經注》抄完了麼?”玉晚輕笑出聲,眼淚卻砸在他鎖骨,”你說錦水湯湯,終入東海。”
她撫過少年滿是血絲的眼,”可我們不是魚,遊不出皇權織就的密網。”
“…..”
“君珩哥哥…”玉晚替謝臨理了理額前的碎髮“我們就此別過吧…..”
更鼓敲過三巡,玉晚站在刑部大獄外的槐樹下。“官爺,我是蘇家小姐”
獄卒將餿飯倒進陰溝,油膩的菜湯泛著父親官袍上的孔雀翎顏色。
她解下腰間玉佩塞給守門侍衛:”求大哥讓我送件寒衣。”
“蘇姑娘不必費心。”侍衛將玉佩扔回她懷裡,鋼刀拍在青磚上錚錚作響,”裡頭那位大人特意囑咐,誰來都不許見…”他忽然壓低聲音,
“想必姑娘,已四處求過了吧,是不是求告無門?我勸姑娘還是放棄吧,這案子是太子殿下主辦,殿下最是公正嚴明,他不鬆口我們也沒辦法”
玉晚踉蹌著後退,撞進賣漿水婦人憐憫的目光裡。
銅勺舀起的綠豆湯冒著熱氣,她卻想起及笄那日父親喂她的甜釀。
原來權柄碾碎世家,比馬蹄踏碎露珠還要輕易。
寅時的梆子聲驚起寒鴉,玉晚蜷在母親榻前數藥吊子裡的氣泡。
父親最愛的徽墨在硯臺裡乾裂成龜甲紋,她蘸著晨露寫下第七封陳情書。
窗欞突然被石子擊中,謝臨染血的中衣裹著油紙包:”三司使的門路走通了,明日早朝…”
蘇玉晚剛要說話便被蘇夫人打斷
“謝公子請回。”母親不知何時立在廊下,滿頭珠翠換成素銀簪,”蘇氏女明日要往慈恩寺祈福。”
玉晚看著母親焚燒父親的詩稿,灰燼落在青瓷缽裡像場黑雪。
火光照亮《愛蓮說》的殘句: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母親….母親哥哥…..”
“住嘴,謝府不願相助,臨哥兒卻冒死前來,想來他是愛重你的,卿卿也不想連累臨哥兒吧”
“卿卿,乖…會沒事的”蘇夫人的手理著女兒亂掉的頭髮
……
……
慈恩寺的鐘聲敲散晨霧,玉晚跪在觀音像前搖籤筒。
竹籤落地時,住持的白眉抖了抖:”燕巢幕上,求活何難?施主不如回頭看看來時路。”
她順著老僧的視線望去,見功德碑上新刻的”蕭”字金粉未乾。
忽的想起那日小吏說的“此案歸太子統管”可父親一向清正廉潔,莫不是太子還記恨著自己小時候朝他扔泥巴
母親忽然暈倒在蒲團上
“母親!”
玉晚摸到她袖中密信時渾身發抖——刑部傳來消息,父親在烙刑下仍不肯畫押認罪。
染血的麻布條寫著:”吾兒勿憂,且待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