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挽月攥著染血的帕子,指尖止不住發顫。
暮色將山石染成赭紅,倒襯得男子腰間傷口愈發猙獰。
她強壓下喉間翻湧的酸澀,又將裙裾撕下半幅——
上好的軟煙羅此刻成了救命紗布,層層纏住那汩汩滲血的刀傷。
“姑娘……”
男子忽然悶哼一聲,衣料下肌肉繃緊如鐵。
溫挽月驚得縮手,髮間玉簪勾住面紗,露出半張瓷白的面容。
她慌忙偏頭,卻見男子已疼得閉上了眼皮,鴉羽般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顯得愈發脆弱。
溫挽月鬆了口氣,戴好面紗。
若是知曉男子此時心中所想,溫挽月怕是要笑出聲來。
她哪裡不緊張?哪裡不害怕?
她只是瞧著男子仍在滲血的腹部,怕他失血而亡,才咬著牙扯下裙裾為他包紮。
待布條層層裹緊,兩人額間俱是冷汗涔涔——
他忍的是切膚之痛,她慌的是指尖發顫。
山風捲著松濤掠過亂石,倒顯得四下愈發死寂。
最終還是裴照先開了口,氣若游絲卻帶三分笑意:“在下裴照,敢問姑娘芳名?”
溫挽月正擰著染血的帕子,聞言指尖一抖。
“溫氏挽月。”
她垂首避開那道視線,鬢邊珠釵在暮色裡晃出碎光,“公子可是遇了山匪?”
裴照嘴角含笑:“姑娘聰慧。商隊遭劫,護衛拼死送我出重圍……”
話未盡便咳出血沫,濺在少女杏色披帛上,暈開點點紅梅。
溫挽月慌忙去扶,卻被他袖中滑落的匕首驚住。
那刀柄嵌著枚藍寶石,幽光裡隱約可見狼首圖騰——分明是番邦貴胄的紋樣。
她心頭突跳,面上仍作不覺:“公子若信得過,可隨我暫避慈恩寺,明日再做打算。”
珠兒領著轎伕趕到時,暮鼓正撞散天邊殘霞。
小丫鬟瞧見自家小姐半跪在血泊裡,驚得藥箱砸在石上:
“小姐快鬆手!這、這成何體統!”
“珠兒,小聲些。”
溫挽月將裴照手臂架上肩頭,男子個子高大,她險些站不住。
好在珠兒幫忙扶住,兩人才沒有摔倒。
目光瞥到珠兒手中的衣服,壓低聲音道:“把金絲玄氅給我。”
轉頭對上轎伕疑慮的目光,又補了句:“阿叔,這位是外地來的茶商,路上遭了劫。”
裴照倚在軟轎裡,嗅著大氅上殘留的沉水香。
這香氣他在鴻臚寺的貢品單上見過,三錢便值一斛明珠。
再看少女羅裙雖沾滿血汙,裙角銀線繡的纏枝蓮卻精細異常,絕非尋常商賈之女能有的用度。
“溫姑娘……”他故意將瓷瓶滾落在地,“勞煩……”
溫挽月俯身去拾,卻被攥住手腕。
裴照掌心躺著枚玉牌,夔龍紋間嵌著”天昭”二字。
“此物權當謝禮。”
他聲音低得幾不可聞,“若他日姑娘有難,可持此牌到風喉關尋……”
“公子收好。”
溫挽月抽回手,將玉牌塞回他染血的衣襟,“救你本不為圖報。”
說罷掀簾催促轎伕,耳後一點硃砂痣在暮色裡紅得驚心。
“小姐,前頭就到慈恩寺了。珠兒小聲提醒,“可要請慧明師父……”
“不必。”溫挽月截住話頭,將轎簾又壓實幾分,“去西廂房,別驚動香客。”
慈恩寺的鐘聲盪開夜色時,溫挽月正親自為裴照煎藥。
禪房內燭火搖曳,將兩人身影投在斑駁的牆上。
裴照倚在禪榻上把玩香囊,金線繡的並蒂蓮已脫了半朵。
倒是內裡藥香清冽提神——分明是上好的龍腦香,卻混著幾味止血草。
“姑娘為何不問?”他突然開口,驚得溫挽月打翻藥匙。
“公子想說自會說的。”她蹲身去拾碎片,頸間瓔珞垂落在地,
“這禪院後門直通官道,明日我……”
話音被推門聲打斷。
珠兒捧著素齋愣在門口,燭光將兩人身影投在牆上,竟似交頸鴛鴦。
小丫鬟至今想不通,自家小姐怎敢把來路不明的人往別院帶。
更想不通那件金絲玄氅為何要裹在外男身上。
但小姐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溫挽月倏地起身,髮間玉搔頭叮噹亂響:“你好生歇著。”
說罷匆匆離去,裙角卻勾住榻邊矮几。
裴照伸手去解,恰觸到她冰涼的指尖。
四目相對間,窗外忽掠過夜梟悽鳴,驚得溫挽月踉蹌後退,竟直直跌進他懷裡。
兩人呼吸一窒,溫挽月目瞪口呆地看著裴照,裴照呼吸急促了些。
燭光裡少女眉目如畫,耳墜上米珠隨動作輕晃,晃得他想起大漠夜空的星子。
溫挽月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然後從他懷裡站起身。
她拿起一旁的大氅,向裴照行了一禮。
“公子,小女不能在此逗留,明日再來接你下山,還望公子保重。珠兒,我們走。”
…
眾人打著燈籠,緩慢地往山下趕。
回到府中,溫挽月望著榻上疊齊的玄色大氅,忽覺袖中沉墜——
她低頭一看,不知何時被塞進了那枚夔龍玉牌。
月亮透過窗欞照亮”天昭”二字,背面竟多出列小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珠兒捧著銅盆進來時,正見小姐盯著玉牌發呆。
“小姐,你就是太心善了,什麼人都敢救治,您也不怕遇見壞人?他們宋國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溫挽月收起玉牌,笑著接話道:“農夫與蛇。”
“對對對,就是這個成語,你也不怕救一條毒蛇?”
溫挽月微微一笑:“怕,不過我看他不像是壞人。”
珠兒拍了拍額頭,非常頭大:“您呀,只知道老百姓生活疾苦,可你不知有人為了幾兩銀子,專挑弱女子下手。”
“更不知道有人為了幾兩銀子,就把幾歲的女兒賣去勾欄。”
“可惡,那種爹孃不配為人父母!”
珠兒越說越生氣,忍不住攥緊拳頭,“從小爹孃就讓我讓著弟弟,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給弟弟,一家人對我非打即罵。”
“我當時想著,等以後嫁人就好了,就能逃離地獄了。”
“可我才六歲啊,爹孃為了給弟弟上私塾,就把奴婢賣了。”
“若不是夫人心善,奴婢怕是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珠兒倔強地擦乾眼淚,“我只恨自己沒本事,不然一定要把他們全殺了才解氣。”
溫挽月一愣,想起珠兒來府前悲慘的遭遇,心中滿是愧疚。
她心疼地抱住珠兒,“對不起珠兒,我會保護好自己的,也會保護好你。”
珠兒破涕為笑,感動地抿嘴笑了笑:“我也會保護好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