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露水尚未散盡,溫挽月已乘著青綢軟轎出了府門。
素手將面紗繫緊三分,仍掩不住頸間綴著的東珠瓔珞——
這是及笄時御賜的物件,此刻卻隨山道顛簸輕叩轎壁,聲聲催人。
“小姐,過了放生池便是後山。”珠兒隔著轎簾輕語,聲線裡裹著未散的睏意。
小丫鬟至今想不通,自家金枝玉葉的小姐為何要冒險救個異族男子。
山道轉角處,周圍都是樹林,所以極其隱秘。
溫挽月叫停轎,留下兩個轎伕在此處看著轎子,其餘人跟隨她去廂房。
朝陽透過窗欞照射進來,空中飛舞著稀碎的光,裴照正倚著軟枕闔目養神。
玄色箭袖裂了口,露出蜜色肌膚上猙獰刀傷。
“溫姑娘來得巧。”
他未睜眼先開口,嗓音浸著塞北風沙的粗糲,偏又揉進江南煙雨的溫軟,
“再遲半刻,怕是要勞煩溫姑娘收屍了。”
溫挽月拎著藥箱的手一顫,金絲楠木箱角磕在地上,驚飛了屋簷下棲著的燕子。
面紗隨喘息輕顫,露出耳後的硃砂痣,恰似白梅落雪。
“公子慎言。”
她蹲身查看他的傷口,雲錦裙裾鋪展如月華瀉地,“慈恩寺的慧明師父精於……”
話音戛然而止,因裴照正嘴角含笑,眸光溫柔地凝望著她。
落在後面的轎伕剛好走來,看到這一幕,為首的轎伕趙三慌忙側身,古銅色臉龐漲得通紅。
珠兒氣惱地皺眉,擋在兩位轎伕面前,阻止二人看到這一幕。
她眉頭越皺越緊:“小姐,這…這於禮不合啊。”
“救人要緊。”
溫挽月起身拂去裙上晨露,累絲金鳳銜珠步搖在霧中劃出流光。
“勞煩兩位阿叔搭把手。”轉身吩咐珠兒取軟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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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勞諸位。”裴照拱手行禮,中原話說得有些生澀。
上輿時”不慎”露出染血的左手,腕間猙獰舊疤驚得溫挽月攥緊帕子。
她怎會知曉,這是三年前為奪回國璽留下的箭傷。
下山路上,溫挽月第三次踩到裙裾。
將要跌倒時,忽有山風捲來沉水香,驚得她慌忙扶住道旁古柏。
抬眸望去,裴照仍在五步外的肩輿上闔目養神,彷彿方才那聲輕笑只是錯覺。
“小姐當心。”珠兒攙著她小聲嘀咕,“這異族公子好生古怪……”
暮色染透長街時,濟世堂門前已掛起琉璃燈。
溫挽月立在垂柳下,看轎伕將人扶進內室。
大夫說受傷嚴重,若不是昨日止血快,恐怕今日已經走了。
故而需要好生休養。
裴照這一休息,就是好長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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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在福山州待了三月,二人從一開始的陌生,到後面的熟悉。
他說自己23歲,年芳十五的姑娘,叫他一聲裴哥哥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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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輕功不錯,在繁星滿天時,會帶溫挽月到屋頂數天上的星星。
也會一起收集春天的細雨,一起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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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棠梨落滿青石徑,溫挽月捏著繡繃倚在美人靠上。
忽有琉璃脆響驚飛雀兒,裴照提著盞西域燈罩,一陣風似的從屋簷下跳出。
琥珀色眸子映著流蘇光影:“昨日商隊捎來的小玩意兒,給挽月添個彩頭。”
珠兒沉下臉來,她張嘴,正要替主子回絕。
卻見溫挽月指尖撫過燈罩上鎏金的葡萄紋:“這藤蔓走勢倒像顧愷之的洛神圖。”
“西炎匠人最愛這般纏枝紋,聽說是從宋國那邊學來的。”
裴照順勢坐在石凳另一端,玄色箭袖掃落幾瓣白梨。
“說起來,你們中原的……”
話音未落,穿堂風忽掀面紗。
溫挽月慌忙去按,繡針不慎劃破指尖。
“啊…嘶…”指甲的疼痛,讓溫挽月輕叫了一聲。
裴照變戲法似的抽出鮫綃帕(jiaoxiao),動作自然地替她擦掉鮮血。
錦鯉荷包從繡繃滑落時,正巧接住溫挽月指尖血珠。
裴照執帕的手頓了頓——少女無名指上整排細密針眼,像落在白玉上的緋櫻。
“中原姑娘都這般倔強?”
他隔著鮫綃紗按住傷口,冰蠶絲浸了血竟透出幽藍光澤。
溫挽月耳朵發紅,她抽回手去夠滾到廊下的頂針,髮間銀鈴隨著動作碎響。
她若是偏頭看一眼,便能瞧見男子眼中的璀璨星河。
*
又是一日,他又飛到她的院子裡,她在做燈籠。
裴照第十三次抬手欲拂去溫挽月鬢間落花時,她正踮腳將寫壞的宣紙糊成燈籠。
十五歲少女舉著墨跡斑斑的燈罩轉身,髮梢金鈴鐺擦過他腰間螭紋玉,叮噹聲蓋住了喉間那聲嘆息。
“挽月…”
“裴哥哥瞧這兔兒燈!等上元節掛在西跨院……”
那時候裴哥哥可能已經不在福山州了。
她咬了咬嘴唇,沒再繼續說。
裴照抿了抿嘴,沒有問她後面的話。
他轉過頭,凝視著案頭將散的安神香——
她總當是驅蚊的尋常香料,卻不知其中摻著西炎皇族秘藥。
就像此刻她擺弄的青銅司南,原是他埋在雪地裡引追兵誤入陷阱的殺器,卻被她拾來當成了搗香餅的玉杵。
驚蟄夜雨沖垮角門時,暗衛的血順著青磚縫流到繡鞋邊。
溫挽月抱著琴譜路過,順手將油紙傘傾向跪在雨裡的黑衣人:“裴哥哥的商隊夥計真辛苦。”
全然不知那些玄甲武士叩拜的是她腰間玉佩——西炎太子妃歷代相傳的令牌。
見令牌者,猶如見太子。
*
五更梆子響過三遍,裴照將她還回來的玉牌,塞進她裝松子糖的荷包。
他要出去一趟。
“城南徐記新開的蜜餞鋪……”他話尾消融在她突然的動作上。
溫挽月拽著他大氅繫帶打平安結,發頂蹭過下頜新愈的箭傷:
“裴哥哥這次販貨早些回來,教我刻上次說的沙漠狐狸呀。”
溫府外驟起鷹嘯,裴照突然握住她繫結的手。
溫挽月困惑地抬頭,正撞見青年眼底未斂的灼灼星河,卻只當是廊下燈籠映的暖光。
直到多年後新帝祭天,她隔著十二旒玉冕再見這雙眼睛。
才讀懂當年他為何用染血的鮫綃帕裹住那包松子糖。
離開前,他笑得很溫柔,摸了摸她的腦袋:“月兒,等我回來。”
玄甲鐵騎踏碎晨霧時,溫挽月正在補那件被劍氣劃破的斗篷。
金線繡到狼首圖騰眼睛時突然斷針,她望著西市方向撅嘴:
“定是裴哥哥忘帶我編的劍穗了。”
這一別,她就再也沒見過他。
她沒想到,會在依拉勒這裡得知,裴哥哥真實身份是太子。
依拉勒擄自己來西炎國,就是因為自己曾救了裴哥哥,壞了他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