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茜再次回到了那个她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回来的公寓。
她躺在公寓主卧室的床上，望着身边正在操作电脑的男人，他专注的侧脸被电脑屏幕的反光点亮，她靠在枕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很老实地不去查探他电脑上的内容，但心里却在计划着什么。
他把她从斯维尔带了回来，他没进去，她不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没入场，还以为他进去过，已经结束一切才出来的。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没主动说话，潘茜始终靠在他肩膀上没有挪开，开车的司机非常安静，很有素养的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与查尔斯都只是眼神交流，看得出来他们很熟悉，对方十分了解查尔斯的需求，不需要他浪费一字一句就可以将他的心思揣摩得很完全。
潘茜很想和查尔斯聊点什么。
可他回程路上不说话，回来之后便打开电脑忙碌着，她根本插不上话。
晚上没吃饭，她觉得有点饿，胃部有点抽搐，很快就有尴尬的声音响起来。
潘茜怔了怔，捂住肚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她余光瞥见一直忙碌的查尔斯终于从电脑里抬起了头，微微蹙眉望着她。
他变了。
和过去她认识的他有些不同。
他不会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挂着温柔的笑意，他会面无表情，也会蹙眉沉默，他这样子看上去更贴近他自视甚高的英国绅士形象，但却冷了几个度，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潘茜舒了口气，直起身下了床，准备自己去找点东西吃。
她对这里还算熟悉，应该不至于无法自给自足，不过她才绕过床畔，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查尔斯从衬衣上方口袋取出了什么，轻轻朝她扔了过来。
潘茜凝眸望去，是一块巧克力。
包装很好的巧克力安静地躺在床边，潘茜看看他，又看看巧克力，伸出素白的小手把巧克力摸了过来，拆开放到嘴里，带着苦味的巧克力侵袭着她的味蕾，她皱皱眉，低声咕哝道：“好苦。”
躺在床头，还穿着衬衫西裤的男人忽然就扯出了久违的笑意，他眼神复杂地望着潘茜，海一样剔透的蓝色眸子里有几分无奈，他稍稍抿了抿嘴角，将笔记本电脑放到一边，倾身来到床边，靠近她，将她拉过来，揽入怀中。
潘茜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着宝蓝色的连衣裙靠在他怀里，她的衣服都在宿舍，在这里没有睡衣可以换，身上的连衣裙是修身的，被他抱在怀里的这个角度，衣服紧紧勒在身上，潘茜之前还不觉得，此刻却深刻意识到，她该减肥了。
她居然还在晚上吃了巧克力，真是太不应该了。
看她表情懊恼，查尔斯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了她的劲窝，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甜蜜香气，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闻到了，那时候他们站在漫天大雪中，他吻着她的嘴唇，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她都是一副第一次接吻的傻瓜样子。
“你不会再消失了吧？”
两人互相拥抱了良久，潘茜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性地询问他。
查尔斯就在她身后，揽着她的上身，她的手臂被他环在怀里，他答非所问道：“为什么要去斯维尔。”
其实答案他心里非常清楚，但有些事还是需要说出来。
潘茜没有迟疑，她咬唇道：“我想见你。”她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你跟我提过的那间赌场，我记得你要做的事情，我联系不到你，没有你的电话，没有你的任何讯息，学校里你的人也不愿意跟我多说什么，我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找你。”
身后的男人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他微微停顿，低沉的声音带着胸腔的共鸣在她耳边响起：“那个男孩带你进了斯维尔？”
被他这样直白地戳穿事实，潘茜还有点不适应，她缩了缩耳根，略微尴尬道：“他父亲在斯维尔做管理员，我也是偶然得知的，所以拜托他帮我这个忙。”
“他喜欢你。”他语气随意，说得特别平静，听不出任何酸意。
潘茜回过头，努力从他英俊的脸上寻找他是否在吃醋的痕迹，可她一无所获。
有点失望，还有点不满，潘茜抿唇道：“是，他喜欢我，我利用了他，我答应陪他参加春季舞会，以此换取他带我去斯维尔。”
“就算你不答应他的邀请，他也会带你去的。”
查尔斯话不多，但每次说话，总能说中重点。
潘茜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她有点眼神茫然道：“是的，就算我不答应做他的舞伴，他也一定会带我去斯维尔，但是……”她禁双手交握，紧张地摆弄着手指，“但我还是答应了他，我想公平一点。”
一换一，看上去的确很公平。
一双手放在了头发上，潘茜感觉到他摸了摸她的头，用一种师长的语气低沉道：“你要学得还有很多，至少，得从利用了人之后不会感到内疚开始。”
潘茜脸颊很热，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满脸通红，她已经收回了视线，呆呆地望着前方，她无法和他对视太长时间，他的眼神太深邃，如果说她在威尔这类男生面前可以从容自处游刃有余的话，那么她在查尔斯面前就是无所遁形紧张忐忑。
她的段数太低了，根本没办法跟他斗，他三言两语，甚至只要一个眼神，她就会立刻丢盔弃甲，跪在地上认输。
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潘茜挣开了他的怀抱，下了床，半蹲在床边把头埋进膝盖里，沉默不语。
巧克力已经吃完了，唇齿间满是苦涩的味道，她在心里长长叹息，知道自己这次恐怕真的栽在这里了。
既然已经决断了自己的未来，那在这个时刻，她也得确定一些事，哪怕她现在很不想说话。
她慢慢抬起头，扭头望向侧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闲适地把玩着他的手表，潘茜鼻息间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焚香味道。
是L’Artisan Parfumeur的冥府之路。
这香水的名字，莫名让她觉得，那就是她未来要走的那条路。
通往冥府，大约，是万劫不复。
“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停止你现在一直在做的那些事吗？”
很久很久，潘茜充满犹豫地开口，显然她问出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觉得会得到肯定的答案，那个答案不是她希望的，她不奢望得到他会金盆洗手的回答，但至少，她希望可以得到一个，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后，当他们都老了之后，他会安稳下来，平凡度日，哪怕那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无聊透顶。
但她什么都没得到。
她甚至没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只是靠在床头，安静地注视着她，用他那双深邃的蓝眸，神色上一如平常，连一丝一毫的眉眼波动都没有。
潘茜鼓起勇气，屏住呼吸继续问道：“或许，我是说或许，你也会有累了的一天，你不再寻求那种成就感，那种危险的刺激，那么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不用担心被人调查，不用担心东窗事发，然后安安静静，过一段平凡稳定的生活？”
她望着他的眼睛里有很深的渴望，她爱他，尽管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她已经决定以后再也不离开他，她现在就像是一个卑微的、祈求国王一点微薄怜悯的臣民，但仅仅是这样，她依然没得到任何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潘茜歪着头，困惑地望着他。
他到了这会儿，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不会回答你。”
潘茜拧眉，满脸不解。
他直起身，下了床，来到她身边，和她一样直接坐在床角边缘，双膝弯曲，他的西装裤因为这个坐姿而出现褶皱，潘茜下意识伸手替他抚平，想收回手的时候被他握住了。
“我不回答你，是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他望着她，眼神专注而坦诚，“我从不做自己无法确定的决定，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只是用来安抚你的答案。现在，你还要留在我身边吗？”他微微扬唇，像过去那样温柔地朝她微笑，“还没有到十二点，今天你还有权利后悔。”
他已经为她做了太多违背他原则的决定，现在甚至又给了她反悔的机会，潘茜坐在那，缓缓反握住他握着自己的手，慢慢摇了摇头。
“既然你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她舒了口气，一字一顿道，“那我就用自己的能力，让你决定早点退休，和我一起过平静的生活。”
查尔斯：“……”
潘茜根本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多难以实现。
她简直是在做根本不可能的宣言，但她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坚定，好像她真的可以做到一样。
连查尔斯，都在她这样的神色之下开始期待了。
“我晚上不回学校了。”
做了决定，潘茜感到一身轻松，她扑到他身上，目光灼灼道：“你会有办法帮我搞定的，对吧？”
查尔斯不置可否，他终于不再冷着一张脸，英俊脸庞上浮现出几丝无奈纵容的笑意，这久违的感觉让潘茜感觉特别好，她趴在他身上，低声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要再牵扯别人进来，好么？”
她当然还是不希望拉自己父母下水，而经过这些之后，查尔斯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他放平双腿，将她按在自己的腿上，她的头枕着他的腿，仰头看着夜幕里他蔚蓝的眸子，问他：“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些事，会被FBI发现吗？他们盯上我了，那个卡尔。”
“这里是英国。”
查尔斯简单地回复，不过随口一句话，却让潘茜放下心来。
她脸上露出微笑：“那我下次去斯维尔，会有邀请函吗？我是不是不用再拿什么跟别人交换去那里的权限了？”
查尔斯直接低下头，鼻尖贴着她的鼻尖，沙哑低沉道：“在我的国土，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查尔斯说得非常明确，也非常可靠。
回到他的身边，她想去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
潘茜回到学校上课，安吉丽娜问她那天夜不归宿去了哪里，问她知不知道威尔找了她一晚上。
潘茜望着上课的教授，面不改色地回答说：“碰到我男朋友，去他那里过夜了。”
安吉丽娜表情古怪了一下，沉默。
春季舞会在四月的一天准时到来，潘茜需要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
尽管之前很失落，但威尔还是早早开始准备，他买了套新正装，花了不少钱，还请了女生帮忙参谋，甚至还想送潘茜裙子，但安吉丽娜很不忍地说服了他，让他放弃了这个决定，毕竟……
看着镜子前换上礼服的潘茜，安吉丽娜问：“这是你男友送你的？”
潘茜点头说：“是的，怎么了？”
安吉丽娜膛目结舌：“……这应该是高定吧，如果我没看错。”她瞟了一眼包装盒。
潘茜继续点头说：“是的。”
安吉丽娜抿唇：“看来他的业绩的确很好。”
想到查尔斯居然被嫌弃，潘茜忍不住扬起嘴角，望向安吉丽娜说：“是的，他口才好，而且长得英俊，所以一直是销售冠军。”
此刻此刻，潘茜口中的销售冠军，其实离她特别特别近。
近到潘茜和安吉丽娜一进入舞会现场，就看见了他的存在。
他和利兹克教授站在一起，两人正在谈论什么，他始终挂着英伦绅士体面漠然的笑意，不疾不徐地与来往的人寒暄，作为有深刻底蕴的名校，这里有不少知名校友，今天到场的也很多，这倒是出乎学生们的意料，毕竟往年这可是他们的主场，今年……
似乎被这些前“校友”给抢走了风头。
“潘茜，你看！”安吉丽娜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利兹克教授的方向，准确地说是查尔斯的方向，有点激动道，“那位先生，你看见了吗？”她兴奋道，“如果你的那位汽车推销员男友像他一样，我就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了。”
她一副陶醉的样子，完全忘记今夜已经有舞伴了，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去。
潘茜适时地拉住了她，正想说什么，就看见远处的查尔斯和利兹克教授结束交谈，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
安吉丽娜激动道：“他走过来了！天呢！他好像王子！我是不是在做梦？！他好像在看我！？”
潘茜有点尴尬，不太好打击她积极性了，然后事情就变成了……
查尔斯站定在她面前，望着她看了一会，才意识到安吉丽娜火辣辣的视线，偏过头朝她绅士微笑，点头致意后——向潘茜伸出了手。
这下不单单是安吉丽娜，连威尔都吃了一惊，他紧张地冲上前想维护自己身为舞伴的权利，潘茜看了他一眼，有点为难，查尔斯直接拉住她的手，瞥向威尔，淡淡道：“我对你有印象，阿诺德的儿子？”
威尔一怔，没想到父亲的名字会从自己的“对手”口中冒出来，一时慌了。
“祝你玩得愉快。”
查尔斯显然言尽于此，说完话就把潘茜拉走了，安吉丽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错愕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潘茜也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来？”她微微皱眉道，“这里是公众场合，你这样出现，还做了这么引人注目的事情，被传播出去的话会很危险吧？”
这话说的，仿佛他们必须谈地下情一样。
“不会有任何问题。”查尔斯一手挽着潘茜的手臂，一手顺势端起侍者托盘里的白兰地，朝远处的利兹克教授微微举杯，对方一笑，转头便吩咐了什么，很快，现场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随后，那些瞩目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们开始忙别的，聊天也好，喝酒也罢，吃东西也行，反正就是，再也没有人关注这边。
潘茜愣了愣，眼前发生的事情有点难以置信，但认识查尔斯以来，难以置信的事情她已经遇见太多了，都快要免疫了。
“我怎么可能让你和别人一起跳舞。”
他将酒杯放下，挽住潘茜的另一只手，就在此刻，悠扬的音乐响起，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号爵士组曲，悠扬悦耳，让人忍不住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潘茜跟着他情不自禁地开始舞步，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他靠近她的身体，低头在她耳边道：“想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斯维尔皇家赌场吗？”
潘茜眼睛一亮，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也开始对这些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感到兴奋与冲动了。
“明天晚上带你去好好了解一下大人的世界。”
他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仿佛潘茜之前和威尔去斯维尔参观只是小学生活动而已，潘茜有点窘迫，又有点不满，仗着自己穿着长裙，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踩了一下他的脚。
查尔斯微微蹙眉，垂眸与她对视，女孩蜜糖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可一点都不淑女，倒像个小恶魔。
他望着她，其实不仅仅是她，在分别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也发生了很多事，尽管他一直很忙碌，但只要他闭上眼睛，决定要休息片刻的时候，她的脸就会闯进他的脑海。
她像个幽灵，挥散不去，掌控着他所有松散的思绪，此刻，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是真实的人，不是幻想，不是泡影，他心底里那种感觉，让之前还对于潘茜试图让他“退休”的豪言壮志十分怀疑的他，竟然开始相信其威慑力了。
机场。
冒着伦敦的微雨，卡尔在深夜降落。
他这次来只有独身一人，没有带任何人，因为上面不相信他关于查尔斯·霍华德已经出境回国的猜测，他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
高层坚定地认为他们强有力的防线将目标困在了美帝界内，只有卡尔敏锐地察觉到了真相。
不被支持的他只能明面上请长假，暗中偷偷前往英国调查，他撑着伞走出机场，望着这座城市，翻出手机，上面是潘茜的照片。
“我会找到你们的马脚的。”
卡尔合上手机，笃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