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陽部在三日內會遷到你們大帳附近,以後離得近,外祖父也能常來看你了。”
巧手吐屯報喜不報憂,概括事情也很有春秋筆法之意。
可他不說,不代表卓娜不知道。
二妃很關注孃家,卓娜自然也知道青陽部的大部分處境。
不過巧手吐屯不說多餘的,卓娜也就當做不知,只是興奮道,
“搬過來是好事呢,外祖父。”
“是啊,是好事。”巧手吐屯也贊同。
卓娜想的是,李唯連那群黑奴都能安置妥當,更何談青陽部的族人。
那座宏偉又神奇的串聯窯不僅掌管著火焰,還會帶來奢侈的磚瓦與漿糊,這些一定會讓青陽部族人過上有生以來最舒適的冬日。
還有她將要負責的、利用偉大的光學收穫太陽得以在秋冬培植蔬菜的大棚。
這豈是尋常凡人能有的智慧?
想到這裡,卓娜便說道,
“小汗王會讓青陽部在這個冬天不損失任何一位同胞,會讓青陽部眾人在冬日吃飽、吃好、不被寒冷和疾病所折磨。
我跟著小汗王看到了,在他的治理下我們會找到烏力吉額爾敦的。”
卓娜很冷靜,可通過聲音所傳遞的狂熱,卻讓巧手吐屯震顫。
冬天不損失任何一位同胞?
這話若是從他人口中說出來,哪怕是他尊敬到恨不得五體投地的小汗王,巧手吐屯也一定會申斥其大放厥詞的愚蠢。
知道朔丹的冬天嗎?
青天白日下,哈出的白氣未落地,已成雪砂擊人臉,胸口悶得像是被鐵氈牢牢壓住一般。
地脈寒靈化作擺設纏繞住人的腳踝,必須要虔誠誦唱贊文,向火神獻祭羊脂破除,才能正常行走。
這還只是晴日里。
當暴風雪來臨時,寒冬神靈才顯露出他真正的可怖。
哪怕躲在火堆旁,也如鬼齒嚼骨,點燃的牛糞餅都會被寒氣壓滅。
每月都會有那麼兩場大雪,積厚六寸是尋常的,大雪封門也不罕見。
巧手吐屯當然不想看到活生生的人在冬日裡被凍死。
可這是他不想就能行的?
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
可卓娜生長在朔丹,知道什麼叫寒日。
既然如此,她還是如是堅信,那就是確有其物。
小汗王當真是偉大。
如何使人、綠葉的植物在凜冬存活,他巧手吐屯哪怕只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到。
卓娜怕巧手吐屯仍心有疑慮,她趕忙繼續道,
“外祖父,小汗王十分博學,而且為人謙和、友善,他是能拯救草原的天神。
你回去一定要安撫好青陽部同胞,讓他們不必因為遠離生養他們的土地而感到悲傷。
我們要緊緊跟著小汗王的腳步向前走。
我們是朝著豐饒、和平的吉祥寶地去的!”
“外祖父知道了。”
巧手吐屯深深地點了點頭,
“孩子你放心,青陽部不會拖你的後腿,我們的族人都很勤奮、也不是不能吃苦。
不會墮了小汗王妃阿史那·卓娜之名,也不會使青陽宇文氏蒙羞。
我們從前沒有機會,更沒有辦法做你和你孃的依靠,但現在外祖父拼出這條命,也要做小汗王部下第一匹狼。
外祖父知道你說的對,往前走、往新的地兒走都不可怕,我們是朝好地方去的,前路不渺茫,它很光明,是條大道。”
他們啊,只是在汗王手底下吃苦又不討好,有些怕了罷了。
卓娜的話,結合著方才巧手吐屯對李唯極好的印象,使巧手吐屯死死地抓住了眼前這根稻草。
兩人又說了些別的,直到提及繼承人一事後,卓娜有些繃不住了。
她藉口要休息,使內侍把巧手吐屯送走了。
“繼承人……”
今日一早見識到太多新奇的事情,使她早就忘了自己昨天晚上睡前念念不忘的大事!
生繼承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是圓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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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唯的下午,檔期很滿。
前腳剛送走巧手吐屯,後腳鴻臚寺卿就來了。
此番到訪,有鴻臚寺卿個人的意思,也有做了兩波使團的代表之意。
因為李唯路上親手砍了許將軍,導致原本還處於中立或是武氏一派的使臣為了活著無條件的倒戈了。
鴻臚寺卿自然敞開雙臂的歡迎,早在李唯抵達朔丹閃電城邊緣住下時,便已經開始接洽、排查、善後了。
今日鴻臚寺卿主要是來道別,並詢問李唯後續計劃,且告知幾個消息。
第一件事,便是剛出雁門關時發生的許將軍一事的後續。
陪同李唯一齊來朔丹的使臣,鴻臚寺卿已經盡數接洽完畢,並統一對好了口供、做了相應的安撫與政治上的允諾。
此事要的不是還原一個沒有破綻的虛假事件,做個什麼完美的‘密室殺人案’,哪怕漏洞百出、但只要群臣統一口徑便足以堵死女帝的嘴,使她無處發作。
若女帝是李姓皇帝,那這樣做自然不妥,甚至從李唯開始往下有一個砍一個。
可女帝姓武。
若是僅憑個莫須有,便要處死已經被她發配朔丹的李姓皇子,不說同為李姓的宗親,就是其他望族看了也要兔死狐悲的著急,更不敢作壁上觀。
皇子和親能讓女帝與其黨羽‘一意孤行’,是因為李老的順水推舟,世家士族的隔岸觀火。
如此三足鼎立,形成了最為穩定的結構。
李唯前頭還有倆被罷黜到山裡的兄長活著,再多個走遠點的李唯不稀奇。
發配和處斬,這兩者天差地別,若女帝咬死一定是李唯殺了許將軍、要砍了李唯或是貶為庶民……
那才是稀奇了。
李老不會放任女帝瘋魔,大家都長嘴,鴻臚寺卿也早已與長安城飛鷹傳書,大家都做好了兩手以上的準備。
女帝要瘋,那大唐內部就先來一場內亂吧。
以誰的名義都沒關係。
經受李老的點撥,鴻臚寺卿早就看出如今的長安城看似歌舞昇平,實際距離燃燒只差一縷東風。
鴻臚寺卿每每想起此事,便不由得感慨:
李老這薑還是老來辣,為什麼要在對女帝有利的框架內和她嘴上掰扯呢,他們直接掀桌離席、不幹啦!
手裡有權有勢、奴隸萬萬便不愁無兵。
誰怕誰呢?
他們忠的是大唐,是先帝,是太宗皇帝,而不是她武氏啊。
……
既然已經準備默認了事情就是李唯所說:大公主銀狼衛是馬匪假扮,意圖對皇子、使臣不軌,許將軍英勇殉國。
那麼,朔丹汗國就要為此事負責。
使臣有些惶恐,可鴻臚寺卿卻在瞭解情況後,詢問了李唯的意見,第一時間問責了汗王。
為何大公主的銀狼衛會是馬匪假扮?為何大公主會被馬匪蠱惑?
若非許將軍捨身相護,汗王該如何讓大公主承擔與馬匪沆瀣一氣、刺殺大唐嫡皇子、意圖動搖我大唐國祚的罪行?
依照《唐律疏議》,謀害宗室未成,罪抵九族,夷其產之半。
我大唐皇子是為和親而來,卻因大公主御下疏忽、性情跋扈遭此劫難,汗王要如何賠償我大唐的損失?
汗王自然是要狡辯。
說,“許將軍是你們皇子自己殺的,那是本王親自賜給大公主的銀狼衛,不是什麼馬匪。”
鴻臚寺卿頓時拂袖而起,驚呼道,
“竟然是汗王你親口授意大公主在和親路上刺殺我大唐皇子!
此番與我大唐聯姻,說是和親、實則竟為鴻門宴!
果然此事非同小可,幸而我早已飛鷹傳訊回大唐,就算我等死在王庭,不日後我大唐兵馬也定會踏破你朔丹王庭!為我等、為我朝皇子血債血償!”
為了觀禮婚禮,參加完忽裡臺大會並未迴歸領地的九姓酋長,均在旁同汗王一齊接待使臣。
他們聽到鴻臚寺卿這番鏗鏘有力的蒙語,臉上的表情登時鐵青。
除去與大公主掛鉤的白霫部以外,饒是烏隼部酋長也都在瘋狂對汗王使著眼色。
他們確實不是真心實意要與大唐交好,更是預謀著要假借大唐皇子之名向中原發起戰爭。
天地良心,他們確實沒正眼看這個入贅和親的皇子,可萬萬不敢有殺了他的心啊!
一切都是大公主的個人行為!
他們現在還沒有休養生息回來,更是不想在此刻與大唐再起紛爭!
況且,相較於自白霫部流出的‘是皇子親手殺了許將軍’這一流言,他們更相信結合著兩方說辭、自己腦中補全的真相:
銀狼衛聽從大公主明令要殺死大唐皇子,而許將軍阻攔、最終重傷不治在皇子營帳中死亡。
所以大公主狡辯說,許將軍是皇子殺死的。
所以鴻臚寺使臣這邊說,許將軍是馬匪假扮的銀狼衛殺死的。
瞧瞧,人家大唐使臣為了給咱們個臺階下,都知道找個體面的藉口,你汗王還要包庇大公主,大公主是什麼作風,他們不知道嗎?
汗王周旋不能,只得被鴻臚寺卿牽著走。
最終你來我往,談了好幾日,直到今天早上才出了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
賠償與交代如下:
汗王手書一封道歉書與女帝,表示此事乃自己的疏忽與對大公主的教導不嚴。
大公主御下不嚴、受人挑唆,朔丹內部有人暗中勾結馬匪,矇騙大公主使其做出有損兩國邦交的行為,遂沒收一切帶刀隨從與護衛勇士,若出行需要汗王批准,並派蒼狼部護衛陪同。
大公主的婢女阿蘭,奶嬤嬤,大公主的表哥,於明日斬首。
同時賠償戰馬三百匹,牛九百頭,羊四千五百隻,給皇子/小汗王,以示誠意。
馬須高四尺六寸,齒強踠壯,堪為戰騎。
牛須符合《司牧安驥集》‘健牛式’圖譜,門齒磨損呈“四珠“至“八珠“狀,拉標準官斛行平地一里不可喘促臥地。
若是犛牛,必須角長三尺、毛垂及膝。
羊鬚毛潤如脂膏,無疥癬、口蹄潰爛等症。
若諸貢畜產不合格、或將病畜以次充好,準盜論,朔丹需按病畜數量十倍賠償或以血酬法則賠殺人命價。
這些條件都是李唯提的。
跟汗王與諸部張口的賠償原是:五百匹戰馬,一千頭牛,五千只羊。
給鴻臚寺卿的底線是:三百匹戰馬,八百頭牛,三千隻羊。
加入諸多健康、年齡考量,是因為在歷史中這群人有前科。
歷史中正兒八經的大唐,有一起突厥納馬案,《資治通鑑》裡寫的很清楚。
後突厥默啜可汗獻馬,朝廷拒收了三百匹‘因食不飽而力不足’的病弱老馬,最終此事以突厥追加賠償良馬五百匹告終。
同時,哪怕是這個女頻世界中的《廄牧令》,也寫有一條:將病畜入關者,準盜論。
眾所周知,凡看上去不一般的警示、告示其背後一定有一段更離奇的真實事件。
所以謹慎的李唯不會給自己留下任何隱患與麻煩。
對,他就是來搶劫的,怎能搶些孬貨?
果然朔丹自知理虧,心裡對自己如今無法正面硬剛大唐也有數,此事便也這樣捏鼻子應下了。
這世界裡的人活得都挺擰巴。
李唯腦中對這群人的理論分析,在此次的‘割地賠款’協商中得到了證實。
像是規則怪談一樣。
首先不會有人掀桌。
其次所有的爭鬥都圍繞著所謂規則,自以為的家庭倫理式內鬥,地圖在內而不在外。
最後,所有人都需要上位者的認同、認可——最直觀的便是,皇帝不點頭的皇子做不成太子、當不成未來的皇帝,臣子無法光宗耀祖,冤屈無法報仇雪恨。
原本感慨著李老智謀高遠的鴻臚寺卿,此刻被李唯的大膽與拿捏人心的手段所震懾。
本以為皇子對朔丹初來乍到,可誰曾想到從九部酋長乃至汗王,他皆胸有成竹了呢。
鴻臚寺卿想,此番道別,怕是沒有什麼可以叮囑了,只好說,
“殿下,明日的回門宴依舊定在閃電城外。
宴會結束,臣等便要啟程回國了。
此番一別,不知再見是何年,臣願殿下努力加餐、身體康健,來日榮歸故里,臣必在城門擊鼓相迎!”
“好!鴻臚寺卿有心了。”
“不過有一點,臣自知囉嗦卻還要再提一句。
如非必要,殿下切莫孤身進入閃電城。
汗王是頭腦簡單之輩,又有那刁蠻大公主、只知窮兵黷武的白霫部、烏隼部挑唆。
哪怕您只是因此少了根頭髮絲,那都是我大唐天大的損失啊!”
“鴻臚寺卿放心,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我自然懂得這個道理。”
已知人一天正常的掉髮量平均在五十到一百根左右。
大唐的損失真的太多了。
不過鴻臚寺卿擔心的情況確實不會發生。
他閒的沒事見汗王幹什麼,他倆見面以後,誰給誰行禮,誰心裡舒坦?
他對汗王也做過了預測。
汗王一忍二忍三忍卻無法對他動手,心裡難免會有鬱氣。
如今已經立秋、凜冬將至,考慮著朔丹的冬季,汗王一定會等著他去求救,再進行精神上的羞辱、生活上的打壓,來給他這段時間的鬱結找補。
秋末派人施恩,讓他去閃電王城內入住。
又或者,等著來年開春他手裡的人死的差不多了,金銀珠寶想用都無處可使的時候,明裡暗裡的暗示他去閃電城認慫。
沒關係的。
在他的計劃裡,明年春天他應該已經具備兵變閃電城的資本了。
“不過殿下無需過多憂慮,護送您來朔丹的三百名精兵,其中有一百五十名士兵,願意留在朔丹效忠於您。”
李唯挑眉,這倒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他們的家人,要麻煩鴻臚寺卿多多關照了。”
“回殿下的話,他們都是因為了無牽掛、又得您的關照想要報恩才選擇留下來的。”
李唯還未曾見過屍橫遍野、民不聊生之相。
可如今,鴻臚寺卿一句微不足道的回話,讓他窺見了那無法用語言描述出的慘烈眾生相。
果然,這個世界需要一場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