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為卿眉心緊蹙,黑漆漆的眼神像山間深潭。
他未在意江昭說得什麼,一雙眼眸掃過她額前的印子。
紅印中間是可怖的青紫,四周泛著紅暈,顯然,剛受傷不久。
江昭嘟囔半天,見晏為卿沒反應,有些疑惑,她抬起臉。
四周寂寥。
忽而,晏為卿上前一步,他伸手靠近江昭,骨節分明的手撫上她額頭的印子,面露寒霜。
“這是何故?”
他毫無預兆地靠近,清冽的氣息湧上鼻尖,江昭不由愣住,直到晏為卿在她額頭一摁,才吃痛般捂著額頭。
她疼得齜牙咧嘴。
“發呆的時候撞窗戶上了。”
修剪乾淨的指節在那處紅痕上拂過,在確認確實無大礙之後,晏為卿才淡淡收回手,他眼底漠然,目光轉向湖面上漂浮著的黃芝,隨後冷颼颼道。
“損壞國子監草木,罰《禮記》三遍。”
江昭張了張嘴,心有不服,剛想要解釋就被人打斷。
晏為卿只是隨意瞥過她一眼,他面無表情。
“三日後交予我。”
昨日剛被他罰完,今日又來,江昭洩氣極了,這時,她的肚子又不合時宜地響起。
“咕咕咕——”
這聲響比方才那聲更甚,在安靜的假山裡格外明顯,晏為卿不禁側目。
江昭:“……”
她想和肚子割袍斷義。
江昭喪氣極了,乾脆撿了根樹枝,蹲在岸邊,動手去將黃芝撈上來。
罰都罰了,也不能被白罰。
初春時節的寒潭冰冷刺骨,江昭好似無知無覺,一味地將黃芝洗淨。
新生的嫩芽一口咬下去甘甜可口,汁水四濺,可江昭卻覺得嘴裡苦澀得很,她感覺鼻子酸酸的,眼睛還有些發熱,大概是夏雲給她穿太多的緣故。
她瞟了一眼身旁,見晏為卿依舊無動於衷,心中委屈更甚。
“小傻子,沒人愛,吃野草,睡洞橋。”
江昭嘟囔著這句話,更覺得自己可憐,她一雙白皙的手被湖水凍得通紅,湖水打溼大片袖口,溼噠噠地滴在地上。
寒風一吹,冷進了骨子裡。
晏為卿淡淡瞥了一眼,眸底的漠然依舊沒有半分動容。
突然,骨節分明的大掌握住江昭手臂,她被晏為卿從身後猛然拉起,江昭站起身後,瞪著眼睛看他,氣憤地甩開他的手。
“不是嫌棄傻子嗎?離傻子遠一點!”
晏為卿壓低眉眼,神色疏遠,他順勢鬆了手,看都未看她一眼,轉身離開。
“國子監有規矩,遲一刻鐘罰《禮記》三篇,兩刻鐘四篇,以此類推,若無故曠課,《禮記》十篇,再犯者立即退學。”
說到這,晏為卿腳步一頓,朝後一瞥。
“江少爺,你損壞國子監草木,遲到一刻鐘,數罪併罰,需手抄《禮記》六遍,還望在三天之內完成,親自交予我。”
他聲音冷極了,說完便離開,一副不想與她扯上關係的姿態。
江昭原本滿身怒火,像是被人當頭潑了盆冷水,瞬間洩氣。
這早膳沒吃飽,人還被罰了。
已經過了時辰,現在回到學堂大概是要被罰站,江昭垂頭喪氣地朝著與晏為卿相反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在江時敘看笑話的眼神下,江昭被夫子罰在了外頭。
寒風颳過,不遠處的樹枝被吹彎了腰,發出沙沙的聲音。
江昭被吹起鬢角的髮絲,浸透的袖子依舊滴著水,她好似無知無覺。
也未注意到不遠處注視著她的目光。
江昭七歲時被人販子拐走,她趁著人販子不注意時逃走,年歲甚小,自幼未出過莊子,她並不認路。
從小就被告知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份,否則會給父皇母后帶來天大的麻煩,於是便只能跟著趕路的人群南下,一路到了江南。
在遇到晏為卿時,她已經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乞兒。
蓬頭垢面,面黃肌瘦,衣衫破舊,江昭站在客棧的屋簷下躲雨,又因為怕被小廝驅趕,只敢縮在角落裡怯生生地看著晏為卿手裡的麵餅。
晏為卿父親早逝,自幼時起便要撐起一個家,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心善的人,相反,因家境貧寒,在他身上見到更多的是冷硬與薄情。
天色漸暗,雨下了良久,墨雲似怒獸翻湧,眨眼間便將最後一絲餘暉吞噬殆盡。
江昭穿著單薄的衣衫,眼底因黑暗而透露出的恐懼越來越深,驅使不斷地朝人群靠近。
“離我遠一點,破乞丐!”
她身旁的一個男子因江昭的靠近而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要是弄髒了我這衣裳你賠得起嗎?”
忽而,驚雷乍響,江昭被嚇了一個哆嗦,狠狠摔倒在地,可那人依舊指著她喋喋不休。
客棧的小廝只想息事寧人,拿著掃帚想把江昭趕出去。
外頭的大雨呈傾盆之勢,又值深秋之時,江昭身形單薄,怕是熬不過一晚上。
“自己出去吧,我也不想動手趕你,就現在這世道,死了也好。”
小廝站在屋簷下對著江昭無奈說道,周圍躲雨的人很多,但大都裝作視而不見,偶爾幾個看過來,眼中也不過是看好戲般的戲謔。
江昭被摔地頭眼昏花,再加上餓了好幾日,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但她知道面前的人都在趕自己走。
她好像又給別人添麻煩了。
正當江昭想拼盡最後的力氣起身時,一股極淡的薄荷清香向她襲來,緊接著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晏為卿一隻手執傘,另一隻手把江昭抱起。
江昭身形瘦弱,雖說已經七歲,可看著只有五六歲一般大小,晏為卿皺著眉掂了掂懷中人的分量,他沒想到這男娃這麼輕。
江昭感受到溫暖,下意識手腳並用地抱著晏為卿,她頭頂傳來清冽的聲音,是晏為卿。
“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家?”
家?
江昭抬起頭看著他的下頜。
清瘦挺拔的少年目視前方,傘頂吊著一盞燭火,燈光打在他臉上,他劍眉入鬢,一雙深邃的黑眸直視前方,高挺的鼻樑下,薄唇緊抿,嘴角微微向下,透著幾分冷峻。
外頭漆黑一片,雨幕如注,破舊的傘似乎將他們與整個世界隔絕。
江昭眼中逐漸清明,她好像能有家了。
家裡會有親人陪伴在身邊。
“我…願意。”
懷著微弱的聲音傳來,晏為卿沒再回應,只是微微含頜。
一陣大風颳來,他一身單薄青衣,衣角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大步穿梭在雨幕之中,抱著江昭的那隻手始終穩穩當當。
即使雨下得再大,江昭的衣角也未曾溼半分。
思緒從記憶中回籠,晏為卿站在不遠處,注視著在屋外罰站的江昭。
江昭未擰乾的袖口,水滴順著衣袖滴在石階上,一雙小手被凍的通紅,晏為卿眉心緊鎖地看著。
終是甩袖離去。
江昭的哥哥多得是,這種小事,還輪不到他來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