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連夜雨,初春的雨水毫無預兆,密密麻麻地落下。
國子監學堂屋簷寬大,可風裹挾著雨水依舊砸在了江昭身上。
細微的溼意打溼衣襟,順著脖頸鑽進裡衣,風一吹,寒意瞬間滲進骨髓。
江昭縮了縮脖子,白皙的小臉鼻子被凍的通紅。
按理講,遲到要在外頭罰站半個時辰,江昭抬頭看了看天,這雨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估計還有得凍的。
風吹動書院的窗子發出撲撲的聲音,江昭瘦小的身板像是能被風颳走。
江時敘透過窗子,看著這一幕,他眉心緊蹙。
也不知道江昭這個傻子到時辰了沒事亂跑些什麼。
看著江昭好似搖搖欲墜的背影,江時敘有過一絲古怪,可轉瞬又覺得荒謬,他沒事擔心江昭幹嘛?
倒是一旁的沈青詞一雙狐狸眼微微上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外頭這雨沒個一時半會怕是停不了,也是讓江昭這傻子吃了些苦頭。”
按理來說,沈青詞該喚江昭一聲“表弟”,但他向來不將江昭放在眼裡。
江昭乞兒出身,行為粗鄙,更時常裝作可憐讓自己屢屢受罰。
想起年前,他和江時敘見入冬後裹得跟個鵪鶉似的江昭,心中滿是不屑,便起了捉弄之意,將那殘雪塞進江昭衣襟。
這本是少年間的玩鬧,但事情卻不知怎麼的傳進沈家父母耳朵裡,沈青詞當晚便被家法伺候,被關進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他大病一場後再回書院,江昭倒是活蹦亂跳,無事發生。
果真是心機深沉。
沈青詞看著窗外的江昭,眼中劃過一絲狠意。
既然年前的殘雪江昭能受得住,那下次就換國子監那一湖刺骨的冷池試試。
他非得讓江昭嚐到些苦頭。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終是夫子看不下去了,走到後門揮手,朝江昭揮了揮手。
夫子年邁,滿是褶皺的手撫了撫鬍子,看著江昭站在外頭髮呆的模樣無奈的搖了搖頭。
本就是痴兒,何必如此嚴厲。
“進來吧,下次莫要再犯。”
江昭聽見聲音,連忙朝著夫子點頭道謝。
“多謝夫子,學生知道了。”
比起屋外的冷,屋裡就暖和多了,四周燒著上好的銀絲碳,每個座位旁還有放置著漆銅爐子,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江昭朝自己的位置走去,她的衣襬和鞋履被打溼,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
江凌言一雙琉璃似的眼睛淡淡掃過江昭袖口。
她半截袖子被全然打溼,蔥白的指尖被凍的通紅,整個人狼狽至極。
夫子輕咳一聲,示意眾人目光再次回到書卷。
江凌言眸中無波無瀾,彷彿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江昭個頭不高,被安排在第一排。
她坐下後,也沒著急去拿書本,而是先把桌旁放置的小爐子放在桌前,開始烤起火來。
江昭滿身狼狽,束起的發冠有些散落,幾根髮絲遮擋在額前,讓人看不清的眼底的神色。
還好夏雲給她穿得足夠多,除了被湖水打溼的衣袖,其他地方並沒有浸溼裡面,把手烤熱了,倒也不會太冷。
江昭搓了搓手,被凍到無知覺的手心有了些暖意。
滿京城都知江三公子痴傻,江家父母花了好大力氣才將江昭送入國子監。
知道江昭的情況,夫子對她的行為也是視而不見。
國子監一堂課便是一個時辰,等講課結束,江昭的袖子都烤乾了。
江時敘身形高大,他坐在後排,隨意拿了張宣紙揉捲成團,朝江昭扔過去,剛好砸在江昭頭上。
江昭不是第一次被砸了頭,她扭頭一看,果真又是江時敘。
“你這方才跑哪去了?”
江昭心中憋著氣,不願理會他。
若不是江時敘剋扣她早膳,她便不會去採摘黃芝,也不會被晏為卿抓住,更不會因為遲到被罰站。
她抿了抿嘴,在袖中翻找。
這邊,江時敘見江昭沒應,乾脆起身來到江昭桌前,剛好看到江昭拿出最後兩根黃芝。
之後猶豫一番,還是選擇把更小的那根送進嘴裡,細細地嚼著。
江時敘眼底的嫌棄不加掩飾。
“你吃野草幹什麼?”
江昭抬眸瞥了他一眼。
“餓了要找東西吃,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江時敘見她眼中的嘲諷,剛想反駁,便記起他今日停了江昭早膳。
他一時答不上話來,最後被迫憋出一句。
“這是你活該,磨磨唧唧的性子,真以為你是府上的女娃,要被嬌養著了?”
江昭不想搭理他,低下頭拿起剩下那根最肥美的黃芝。
她特地用帕子再仔仔細細擦了一遍,給自己打氣許久,才轉過身朝身後的齊玄舟遞去。
齊玄舟從出生起便被封為太子,多年過去,帝后一無所處,他便是唯一的繼位人。
陰雨綿綿,書院內佈滿燭火,齊玄舟墨色蟒袍裹身,繡金雲紋在燭光裡明明滅滅。
江昭小心翼翼的把手裡捨不得吃的黃芝遞給他。
“殿下,這個很好吃的,我方才試過了。”
齊玄舟從小被聖上以帝王標準嚴訓,他跟隨世家大族子弟在國子監求學,和其他人並無二致。
他執筆批註的指尖白得透明,垂首時睫羽在眼瞼處投下青鴉暗影。
在看到被放在案前的黃芝,齊玄舟的目光被那隻纖細的手吸引。
他並未抬頭,垂首應道。
“不必。”
拒絕是意料之中的,江昭抿了抿嘴,而後又想,齊玄舟大概是未曾試過才拒絕,她張口想解釋,就被江時敘無情地打斷。
“殿下自然不會食此般粗俗之物,江昭,你是乞丐當習慣了改不過來是吧?”
江昭不是第一次被江時敘嘲諷,從前她不以為意,可這次不同,周圍都是同窗,齊玄舟也在,她漲紅了臉爭辯。
“我不是乞丐!”
她還想和齊玄舟解釋。
“黃芝真的很好吃的,我以前餓了都吃這個,而且這根最大的是特地留給你的。”
或許是正巧有事在身,又或許只是厭煩了江昭的行徑。
齊玄舟徑直起身,腰間稀世佩玉相擊如碎玉,薄唇似刃。
“不必,本宮與江公子並不相熟。”
他話音剛落,眾人的視線便紛紛放在江昭身上。
江昭眼角餘光也忍不住追逐那道身影。
玉冠束著墨髮,鳳目寒霜,眼底的淚痣在晴光映雪的面容上格外明顯。
若有心人注意些,便能窺見齊玄舟與江昭眉眼間的幾分相似。
“還看!”
江時敘沒忍住打斷江昭的目光,他句句譏諷。
“江昭,太子殿下不是你能隨意套近乎的,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說是天差地別也不為過。”
“你腦袋不靈光,丟了江家的臉面也就算了,若是日後惹出岔子,得罪了人,也別想我們江家會有你的容身之處。”
話畢,江時敘還不忘把江昭手中的黃芝奪過。
“這破野草,老子非得給你丟了去!”
江昭愣愣地看著空蕩蕩的手心,她眨巴了下眼睛。
待周身靜下來,才默默回身,繼續烤著未乾透的衣裳,她面無表情,好似一切沒有發生。
母后曾說,兄長和她是雙生子,各自下意識的習慣都相同。
可江昭不明白,她喜歡吃黃芝。
為什麼兄長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