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街盡頭,太傅府邸威嚴莊重,暗色牆壁一層層地延展至深處,透著悶氣。
昨夜的斜雨下得急,府門被洗得漆黑鋥亮,門匾纏的白綢溼噠噠的。
高門被一渾身溼透的婦人叩得咚咚響,“孩子啊!出來見見娘啊!”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尤其這蔣家,更不是什麼稀奇事了。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這婦人自卯時就在了,足足過了一個時辰,蔣家大門緊閉,似乎沒有要迎她進去的打算。
一賣瓜子的小哥老遠瞅她好久了,他將攤車推至門口,衝婦人吆喝:“老嬤嬤,沒給你備著的門,你就是敲到明天,也不會開噠!”
那婦人沒理會他,一根筋地繼續“咚咚咚”地敲著。
“喂,快回去換身衣服吧,這個時辰這丫鬟們正忙著呢!”
一濃妝豔抹,體態豐腴的婦人隨手抓了一把瓜子,靠在牆邊勸道。
“哎,夫人,老六瓜子,五文一包!”小哥一臉賠笑。
“我說,老六,整條街誰不認識誰啊!記賬上!”婦人一臉不屑。
老婦轉過了身子,棕色頭巾鬆散地包著頭髮,鬢角延出幾綹,黏在臉上,雙目滄桑。
“什麼丫鬟!我閨女可是小姐!”婦人尖聲尖氣道。
“啊?”小哥和婦人目瞪口呆,一是震驚於她喊了一早上,嗓子還如此清脆,二是這落魄的老太婆竟是蔣太傅的情婦。
“來來來!濟州瓜子,家的味道,大家知道!”
小哥眼疾嘴快地連吼了好幾嗓子。
“瓜子六,生意都做到太尉門口嘍!”
沿街叫賣的小販們聽他吆喝,也陸陸續續匯到了太傅府門口。
這街道寬大,敞亮,人一多,正是賣貨的良機。
敲門的老婦見身旁的人越來越多,眼珠溜溜一轉,腿一軟,倒在蔣家門口。
周圍幾個熱心大嬸,扶著她,餵了水,老婦片刻轉醒。
“你有什麼困難,跟我們說說!”人群中有人關切道。
“是的呀!嬸子,你剛說,你閨女是小姐,那是二三四小姐中的哪一個呀?”
嗑瓜子的婦人挑著眉,一臉八卦。
“大小姐!”老婦斬釘截鐵。
“嘁~”眾人七嘴八舌,“哪來的瘋婦!蔣家大小姐分明是野種!”
“是的呀!大小姐少年時,她娘就撒手人寰了!怎麼又多了個娘?況且這大小姐也歸了天,來這兒要人,要鬼還差不多!”
“切!以為還有好戲看呢!”
聽及此,眾人都星星點點地散開了。
老婦突然急了,神色慌亂,忽然明白了為何這蔣府門上掛著白綢。
敲門聲更急切了:“閨女呀!我可憐的閨女呀!”
叮鈴鈴!
一輛豪華闊氣的馬車疾行而來,車內之人雖沒露面。
周圍的人皆跪地叩拜,異口同聲:“參見殷王殿下!”
殷王嗜酒如命,就連與他隨行的風皆沾染了酒氣。
不論什麼車什麼馬,殷王那可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味。
“都起來吧!”
一雙珠花彩銀紅瑪瑙鞋踏在青磚上。
“謝王爺!”眾人起身,嘴裡謝著恩,心裡都嘟囔著:真稀奇,這傢伙今日居然沒醉酒,還穿得人模狗樣的!
世青昭身著銀紅牡丹錦袍,腰纏金邊翠玉帶,青玉蓮花冠束髮,髮髻簪著一束木蘭花,何等招搖。
當然,最顯眼的還是他腰間的七八個五顏六色,花樣嬌俏的香囊。
不用猜就知道,定是那些個鶯鶯燕燕送的。
他繞著老婦踱步,睨著她,唇似櫻紅,譏諷道:“哎呦喂~難不成是蔣太傅的紅顏知己?”
老婦見來人是王爺,管他哪一位王爺,磕頭就對了。
她撲通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王爺,求求了,我要見蔣家大小姐,她是我女兒!”
見那老婦淚眼汪汪,額頭滲血,大夥開始半信半疑,都圍了起來,這下要有熱鬧看了。
糊塗王爺智鬥太傅情婦。
果不其然,殷王嘴角上揚,笑中狡黠,一字一頓:“找女人!本王最擅長了,尤其是……漂亮女人!”
老婦欣喜若狂,激動不已,尋女心切,忙磕頭謝恩。
眾人啞然失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殷王,好酒,更好色!
世青昭面帶輕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朝僕人揮了揮手,一轉眼,一涼棚搭好了;再一揮手,在場的人手一把交杌;又一揮手,小販們的攤貨空了,皆人手一份。
可把小販們樂壞了,推搡著瓜子六,豎起大拇哥,誇他是當世經商之奇才。
世青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豪言道:“未用早飯的,本王請!”
“那用了的呢?”
眾人散至各個陰涼處,坐著交杌,嘴裡塞著吃食,齊聲道。
殷王微微一笑:“吃了的,再吃些,怕是一時半刻找不見人!”
那可不嘛,找蔣行朝還得去陰曹地府。別說一時半會了,怕是天堂有路,地府無門啊!
“好!王爺千歲!”
眾人連連拍手叫好,就連陰涼處的黑狗也懂事地汪汪叫了兩聲。
這殷王雖不務正事,遊手好閒,於社稷無益,但他對百姓們是極好的。
他們可不懂什麼朝堂的波譎雲詭,只要皇上聖德,民生安樂,至於殷王務不務朝政,無所謂了。
他們只知道今日殷王大手筆,又能夠蹭吃蹭喝一上午。
“來人!敲門!”世青昭吩咐道。
“開門,王爺來了!”
僕人忙去叩了門,不一會兒,門嘎吱一聲,開了一條縫。
一顆腦袋探了出來,見門口如此大的陣仗,立馬縮了回去。
僕人一路小跑,回去通傳。
“切~沒規矩!”大夥異口同聲道。
蔣府中堂,恢宏大氣,牆正中的匾額,先帝題筆“清宴堂”。
蔣更原今日從後門上朝,又從後門回家,區區一刁口老婦,竟讓他抱頭鼠竄。
他此刻正一肚子氣,坐在堂中首位。
蔣夫人範春芳在一旁,如坐針氈,心神不寧。
聽僕人回稟殷王此刻正在門外,更是坐立不安,像熱鍋之蟻,團團轉。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爺,你說怎麼辦?”範春芳耐不了一點性子。
她原是府中二夫人,沈離離世後,蔣更原便扶她做了正室。
蔣夫人小蔣更原十歲,稱不上紅顏綠鬢,卻也是風韻猶存。
她性子爽利但卻急躁,也沒什麼心眼,急得在地上打轉:“要我說,這事兒啊!都怪老夫人!”
蔣更原沉沉開口,聲帶怒氣:“怪誰也沒用,關鍵是怎麼能明目張膽把那婦人趕走!”
“就怪她!讓她賠人家一閨女!”
“住嘴!”
蔣更原怒斥道,一拍桌,桌上茶杯都跳了起來。
丫鬟們知道,接下來的話不能再聽了,便低著頭,有序地退出中堂。
蔣更原怒髮衝冠,牙縫蹦出幾個字,言語中滲出擔憂:“說了多少遍,蔣行朝是自家女兒!”
範春芳見夫君如此護著那個死人,峨眉豎起,甩著衣袖,怒氣衝衝離開了廳堂。
門外的的看客們都等不及了,怨聲載道。
一聲“吱呀”打散了漫天的燥熱之氣。
“老身見過殿下!”
一雍容華貴的老婦人顫巍巍地向殷王行了禮。
“蔣老夫人不必多禮!!”
世青昭抬起眼皮,吹了吹盞中茶水,吸溜一口,吩咐道,“看座!”
蔣老夫人坐下,面色凝重,嘴唇顫抖,連帶著整個面部微微抽搐。
貼身女使速秋見了跪著的老婦,面色凝重。
那老婦見速秋出來,眼睛一亮,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
她忙跪著爬到速秋腳下,死死拽著她裙角,哀求道:“夫人,求您把莫兒帶出來,十幾年了,我只想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