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萬】
徐否把尊嚴賣出了一個高價。
如果在短視頻裡看多了萬起步的奢侈品,是會忘卻兩塊錢一碗的冰粉、一塊五坐到終點的公交和五毛錢一本的田字格,繼而覺得一百萬不過是幾個包了。
可在醫院裡,這卻是一條命的價格。
一百萬。
二線明星的一個廣告,二代點的一次香檳塔。
也是她妹妹的一條命。
徐否坐了很久。
她摸向西裝外套的口袋,裡頭有一包塑封的盒裝物——自從駱廈說討厭煙味,她就沒再碰了。
再抽一次吧,再抽一次,她就回去。
吸菸區就在十米開外,徐否慢慢地挪過去。
缺錢,其實還是有其他辦法,網/貸,luo/貸,她看見過新聞,一個女生借了幾十萬網貸替媽媽治病,知道還不起貸,最後跳樓自殺。
人死債消。
徐否這麼做會怎麼樣呢?
她能拿到錢,還能死,性騷擾也好,職場霸凌也好,全都會一死百了,簡直是一箭N雕。
但,妹妹得負擔活下來的孤獨。
腦子裡胡思亂想著,徐否撕開塑封,翻開紙蓋,一根菸抖抖索索地在她指間滑動著。
苦難從來不孤獨。
高一被寢室孤立的時候,爸爸教她抽菸,之後,伴隨著煙味都是痛苦的記憶——高考因爸爸酒駕去世而心慌失利,大學獎學金被搶,助學金被搶,小組作業一人完成,論文導師推卸責任導致她二次答辯險些延畢,考研調劑因照顧發病的媽媽而錯過消息。妹妹錯過了,媽媽死了,煙留了下來。
戒菸也不是因為生活變得幸福,只是為了更好生活。
現在,她想要更多垃圾進入身體,更多尼/古/丁,更多煙臭。
吸菸室內有其他人在吸菸,他們面無表情,徐否覺得自己看起來一定也是如此,起碼從面容上沒透露出悽慘。
瀰漫開的煙霧很快被換氣風扇清空,嗡嗡的響聲似乎在催促著什麼。
忽然湧來的釋然中,徐否拿出兩塊錢買的塑料打火機,叼著煙,湊近了去蹭火苗。
火苗舔著,還要一點時間燒透。
混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湧入,門被短暫打開,在徐否背後,一夥人緩慢地湧入。她沒回頭看,畢竟這是醫院,都是醫院了,想必抽菸的人會很多。
然而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抓小偷似的捏緊,把她轉過身來,在她茫然的、惱怒的眼神中,另一隻手抽走了她抿著的煙,用力碾滅在菸缸裡,煙都折彎了。
“清醒點。”
“……你……怎麼……”她遲疑著——每一個面容都熟悉,防備的手慢慢垂了下來,伸進口袋摩挲手機邊緣——她可以向駱廈低頭,但沒有問眼前人借錢。
她還沒明白過來,但聽見了一些東西流出她的身體。
可能很難以理解,徐否寧願自己去死,就算妹妹也因沒錢治病要死了,她也不會開口向這些人借錢,並不會心生愧疚。
親情是混亂,愛情是虛無,事業剛被摧毀,徐否像人一樣生活的時候不多。正直、勇氣、寬容這些品質不是父母教的,也不來源於老師。
無論是家庭教育還是社會教育,都讓徐否更像是畜生。
攔著將她馴化成畜生的鞭子,讓她沒有四肢著地的,是小學的公主病同桌,初中的勞動委員,高中的隔壁班同學,大學的兩位舍友。
朋友。朋友們。她的。
她從懷疑中醒過來,叫出了聲:“啊。”
像是什麼青春純愛漫畫的“多年後”番外,分散各地的朋友齊刷刷地閃亮登場——吸菸室裡。
luo貸、網/貸之類的訊息迅速被踢出腦海,徐否目瞪口呆。
排氣扇的嗡響聲低沉而規律,她忽地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了,往後退了一步,又發出不知所措的單音節:“啊。”
“啊什麼,咳——”煙霧飄散,不抽菸的幾人嗆咳起來。
到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徐否最好的朋友們固定成一個圈子。她們從沒想到,二十七歲,她們會從娛樂新聞、短視頻、營銷號上得知徐否是品質惡劣的性騷擾、霸凌者。
最好笑的是,一個月後,她們其中從事娛樂圈相關行業的一位,在同事八卦時得知徐否的妹妹得了白血病。
——徐否竟然有個妹妹。
“說話啊,有時間不回微信他媽的在這抽菸?”
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徐否大概知道這是現實,卻不由得回頭掃了一圈吸菸的人——難道這其中有人在吸什麼致幻的違禁品,連帶著她也中招了?比起相信她們來了,徐否更願意相信是駱廈為了看笑話來了。
即使她們是那麼好的一群朋友,可現在的徐否並不太值得。
“先出去再說。”高而瘦的女人開門示意。
風灌了進來。
“你有睡覺嗎?”看著徐否,幾個人坐在醫院附屬的咖啡廳裡,從很多關鍵問題裡挑出了這個問題,因為真的有點嚇人。
在五道意味不善的凝視中,徐否咧嘴,露出個不知死活的笑來。
“傻×。”唯一爆粗口的女人叫文雅,她的姓名很高素質,現在她卻上下打量徐否,譏諷道:“窮不拉幾,跟著208萬混,連身新衣服都買不起。哦,我忘了,你進娛樂圈給駱廈當替罪羊、洗腳婢去了。放資產階級,你就是免費勞動力,放在工人階級裡頭,那就是工賊。幹了五年就這,不搞點鬥爭在這抽菸,死前再搞點空氣汙染是吧,你工人爺爺不得給你氣死。”
說的都是實話,徐否沒什麼好生氣的。
朋友還是一如既往地罵自己,讓她甚至輕鬆了一點,想笑,但一笑對方會更生氣。
她看進了眼前的咖啡杯。
棕褐色的熱咖啡中間有小小的漩渦,把她捲了進去。
為什麼不能無所謂呢?她聽到身體流出了什麼的聲音,她此刻緊張、茫然、卑微。
死也不想讓她們知道。
風塵僕僕的幾位朋友都有段時間未見,互相之間關係有深有淺,然而此刻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一句話沒問,一句話也沒有安慰。
可徐否有很多問題。她摩挲著口袋裡的煙盒,明知故問:“你們怎麼會來?”
文雅嗆回去:“要你知道?”
她放下亮得扎眼、刺得扎人的秀款LV包,矜持道:“我們有我們的關係,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在娛樂圈混還裝什麼清高,樹倒猢猻散,冤種被人騎頭上。”
她很快繃不住了:“我他媽是不是小學就告訴你了,你借別人蠟筆,別人覺得你傻逼?你得提出點條件啊。你把駱廈捧紅,你就得想好怎麼跟他要錢。媽的。他說你性騷擾,你就曝光他——黃、賭、毒、有什麼、什麼都行!”
“還有,向我們借錢很丟臉嗎?還是我們讓你很丟臉?我從我同事那裡才知道你妹白血病,你知道我驚訝什麼嗎?我才他媽知道你有個妹妹。我他媽算不算你朋友。”
其他幾位點頭:“理不糙。”
文雅哼一聲:“行了,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