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分別沒一會兒,就又聚在將軍府門前,面面相覷。
程甄眼神困惑,不知這位王兄為何也會來將軍府。
難道王兄是大將軍的舊識?
王兄是軍中人士,認識楊家人再正常不過,或許他曾經還受過大將軍的提拔。
恩情難忘,拜見故人,實屬常事。
將軍府的朱漆大門上貼著封條,門上留著各式各樣的腳印,很顯然,官兵來抄家時,並未敲門,而是用腳踢的門。
戶對上的白燈籠被砍破,殘敗的油紙隨風飄零。
許瀾神色著急,想要立馬衝上去,可楊夢朝遲遲沒動,他也不敢動。
程甄注意到楊夢朝的眼神。
他在猶疑?
楊夢朝眼中像是蘊著一股無法言語、深不可測的壓抑,鬱色凝於眼底。
他握緊的雙拳在顫抖。
程甄能感覺到他在剋制自己內心隨時可能爆發的情緒,她總覺得那裡有些不對。
聽到滅門後,正常第一次趕回將軍府,難道不應該是著急嗎?
他看起來並不著急,倒像是在害怕,害怕開門後看見的一切。
沉默良久後,楊夢朝方才邁開腿,朝大門走去,他一手撕掉封條,推開沉寂許久的大門,就像喚醒一頭沉睡許久的雄獅。
門開了,目之所及皆是屍體,還都是腐爛的屍體。
丫鬟和僕役的屍體橫七豎八擺在院子兩邊,她們身上的傷口早已不能直視。
楊夢朝和許瀾跑進靈堂,靈堂上佈滿蜘蛛網,楊鈞邊的牌位被砍成兩截,歪七扭八倒在一旁。
楊鈞邊的屍首並不在棺材裡,皇帝下令鞭屍示眾,最後屍身都被餵了狗。
楊夢朝心神一寒,壓抑的眼神轉為狠厲,他往後院走去,繞過抄手遊廊,一路往楊夫人的院落跑。
等走到楊夫人臥房門口,他的腳步停滯片刻,待瞥見丫鬟殘忍的死狀後,楊夢朝拔腿就往屋裡衝。
程甄和許瀾一直跟在他後面。
程甄想過楊家人會慘死,只是沒想過會死的這麼慘。
從前執行任務時,她也見過大大小小不少抄家的家族,但沒有一家抄家像楊家這樣,慘絕人寰。
一路往裡走,一位蒼白冷豔的婦人徐徐展現在眼前。
纖細的手指滿是淤青,脖子上、肩膀上遍佈大大小小的淤青。
時間過去很久,身體出現屍斑,有些地方甚至已經腐爛,再仔細瞧去,會發現她的身上沒一塊好肉。
最讓人悲痛的是她那無法言語的眼神,絕望、怨恨又淒涼。
楊夢朝眼神悲絕,他捂住胸口一咳,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沒站穩,腳步晃盪兩下,好在他反應快,反手扶住了桌角。
他不敢再看楊夫人的死狀,轉身靠牆,身子鬆懈,順著牆滑下,在角落裡將自己蜷縮起來,嘴角帶著血,眼裡滿是恨。
許瀾往外吐了好幾次,勉強站在屋裡。
程甄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屍體,一開始她也會不習慣,如今早習慣了。
瞧見楊夢朝的神色,還有他直奔楊夫人房裡的急切,記憶裡少年意氣風發的模樣與眼前這張悲痛的臉瞬地重疊起來。
他是楊夢朝!
原來是他,竟然是他。
程甄感覺腳底一空,大腦一片空白,瞬地愣在原地。
她總覺得他給她的感覺很熟悉,可萬萬沒想到,他就是楊夢朝。
邊疆苦寒,當年那個皮膚白皙意氣飛揚的少年,如今變得硬朗俊美,全然看不出當年的模樣,只有眉宇間的神韻時而重疊。
他變了,但又好像從未變過。
程甄凝固在原地的腳步邁開,她蹲下身,低頭注視著他悲傷的模樣,語氣溫柔道:“少將軍是不是早就認出我了?”
楊夢朝對上程甄的目光,悲涼的眼神里露出一絲柔情,嗓子喑啞道:“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程甄露出苦澀無奈的笑,揶揄道:“少將軍還是那麼調皮。”
楊夢朝彎起嘴角,擠出一個淺笑:“早就不是了。”
程甄覺察到他眼中的落寞和失意,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與他四目相對,目光堅定又熾熱道:“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就像小時候那樣,會陪著你做完所有你想做的事。”
楊夢朝眼神變得柔和,露出釋然的笑。
這個笑,倒有些當年的神韻。
楊夢朝眼睛一閉,楊府眾人慘烈的死狀就如走馬燈,再次浮現在眼前,他語氣低沉又堅定:“我要殺了他們!”
程甄神色閃爍:“我陪你!”
***
楊夢朝將楊夫人和楊鈞邊的劍合葬在一起。
這把劍跟了楊鈞邊許多年,是他生前愛不釋手的寶劍,每日都會拿它練功,時不時就拿巾帕擦拭。
楊夢朝駐足在墓碑前,問:“阿甄,將軍府的事你知道多少?”
饒是楊夢朝不說,程甄也會告訴他:“先皇臨死前,會稽郡發生天災,為安撫人心,先皇派皇長子劉適、大將軍並柳中束柳大人前去賑災。”
“大將軍為賑糧官,負責押解賑災糧,柳大人是護衛隊,負責護衛皇長子及眾人的安危。”
“大將軍走了沒多久,會稽郡就傳來急報,說賑災糧被毀,大將軍謀反,後又被柳中束伏擊,最後兩人同歸於盡。”
楊夢朝厲聲道:“荒唐!簡直荒唐!父親怎麼可能謀反,就算要謀反也不會選在那種時候,這麼離譜的邸報也有人信?”
程甄眼神晦暗:“至少皇帝信了。”
楊夢朝冷哼一聲,沉默不語。
程甄:“閣主也覺得此事蹊蹺,於是派我去會稽郡查探,當時只查到賑災糧是被人故意燒燬的,正準備繼續往下查,就接到鴉默閣急報,說皇帝要抄楊家。”
“我連夜往回趕,還沒邁進將軍府的門,就被晉王抓了起來…”說到這裡,程甄的心止不住抽痛。
她並不想抹去那些殘酷屈辱的記憶,相反,她要牢牢記住,她要記住自己是怎麼挨的打,怎麼受的傷,那些打,那些傷,以後她都要一一還回去!
前世,她親眼見他倒在血泊裡,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這世,她要好好守護他,不再重蹈覆轍。
楊夢朝瞧見程甄眼中,凝結而成濃得化不開的滔天恨意。恨意太強烈,將委屈壓了下去,可他還是看見了。
楊夢朝:“楊家滅門,晉王參與了嗎?”
晉王參與了嗎?
程甄身形一滯,心中一顫,她知道這是楊夢朝在確認仇人。
楊夢朝在秦州數年,秦州的兵都是他帶出來的, 就連軍餉都是他想辦法自給自足。
毫不誇張地說,秦州的兵不一定會聽皇帝的號令,但一定會聽楊夢朝的。
楊夢朝只要回到秦州,那就是一呼百應的局面。
前世,她在晉王身邊待了那麼久,並未聽說他參與楊家滅門,只是幸災樂禍。
如果她說出實情,那楊夢朝就不會把矛頭對準晉王。
晉王勢強,府內高手如雲,先不說她直接暗殺他是否能成功,就算能成功,程甄也不甘心。
這樣的死,太便宜他了。
她要他生不如死!
“皇帝下令抄家,並未說要殺人,殺人的命令是晉王下的。”程甄面不改色道。
她要利用楊夢朝的勢力對付晉王,晉王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她不僅要他的命,她還要他聲名盡毀。
至於騙人,騙…就騙了吧。
沒有什麼比復仇更重要。
楊夢朝眼神變得森寒:“從前只覺得他紈絝,沒想到他還這麼惡毒。”
許瀾不解道:“可是他為什麼要殺楊家人?”
程甄神色漠然,鎮定自若道:“因為嫉妒。”
楊夢朝眉梢一挑:“哦?”
程甄:“晉王此人最好面子,從小到大,他就喜歡攀比,奈何他樣樣都不行,文治武功都比不上將軍。”
“將軍從小就長的好看,目若朗星,挺鼻如峰,唇方口正,氣質瀟灑俊逸,仿若隱世君子,年少時一賦奪名,京都多少閨秀都視將軍為夢中情郎。”
“將軍文治了得便罷了,偏武功也是得天獨厚的練武奇才,十二歲去秦州,短短八年時間,就升至一品大將軍職,這是多少兒郎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所以世人才會說將軍是京都第一公子,而他晉王,什麼也不是。”
楊夢朝被程甄咔咔一頓誇,誇得臉紅耳臊,鎮定的目光中竟泛起一絲羞澀。
許瀾看在眼裡,憋著笑。
程甄見楊夢朝聽得起勁,覺著還得添把柴,繼續真真假假,胡編亂造一番。
“在晉王還是晉世子前,老晉王就對將軍讚許有嘉,天天拿晉王和將軍比,偏偏晉王哪哪都比不上,就連府裡的下人也總是誇讚將軍。”
“積年累月下來,晉王對將軍的怨恨之情就愈發濃烈。”
“老晉王死後,晉王就下令不允許府中下人再提將軍一個字,不然就削去良籍,賣給牙子當奴隸。”
許瀾氣憤道:“真夠噁心人的。”
程甄眼珠子一轉,心下想:“這些話也不算騙人,大部分都是真的。”
楊夢朝瞭然,手指一挑,語氣冷酷道:“他,我殺定了。”
程甄這些話,楊夢朝也是聽得半信半疑,他覺察出程甄有些不自在,但他不想深究原因。
就算是為了程甄,殺晉王,他也是樂意的。
程甄從懷裡掏出一枚玉佩,遞給楊夢朝:“這是在會稽郡查探時大將軍掉落的玉佩。”
看見玉佩後,楊夢朝平靜如死水的心瞬間顫動,眼皮不由自主抽搐了下,他接過玉佩,指腹摩挲著它的紋路,深不可見的眼底掠過一抹遺憾。
程甄精準瞥見那抹稍縱即逝的遺憾,神色困惑。
或許將軍只是遺憾沒能與大將軍見最後一面吧。
楊夢朝收回心緒:“我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
許瀾靈光乍現:“要不去徐家問問?耀靈少爺,扶桑小姐與將軍是青梅竹馬,他們若是知曉實情,定會告訴將軍的。”
楊夢朝眼神一凝:“事不宜遲,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