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夢朝從刀鞘抽出自己的刀,朝程甄走去。
許瀾知道自家將軍又要上陣廝殺了,他沒有問他為何要幫這名女子,因為他明白,他們心中所堅持的是一個東西。
正義。
許瀾拍拍馬兒,拿起自己的刀,也朝蜿蜒小道走去。
沒什麼可說的,幹就完事了!
一陣並不激烈的廝殺後,兵魯子們紛紛倒地。
程甄一刀劈開籠子上的枷鎖,將孩子們放出來,眼神溫和,語氣也比剛才溫柔許多:“快些逃回村莊,帶著你們的家人離開這裡。”
孩子們既驚又喜,連忙點頭道謝,撒丫子狂奔回村,連夜收拾細軟,帶著家人離開了村莊。
村莊又恢復寧靜。
程甄轉身看向楊夢朝和許瀾,眼神打量著他們。
剛才心思全然放在孩子身上,都沒注意看他們,只覺其中一個長得極其好看,氣質斐然。
仔細一瞧,才發現他劍眉星目,鼻挺如峰,薄唇上泛著紅潤,儼然一副血氣方剛的模樣。
他身穿玄色對襟窄袖長衫,束腰的絛帶上還用金線繡著祥雲紋樣,玄色長褲紮在錦靴之中,整個人乾淨又利落。
另一個則穿著一件藏青色袍衫便服,比較隨意。
他們的年紀看起來並不大,但從他們的靴子可以判斷二人都是軍士,皮膚並不細膩,頭上還覆著一層明顯黃沙,看樣子多半是戍邊戰士。
“姑娘看完了嗎?”楊夢朝揶揄道,眼神饒有意味。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還能再次遇見她。
好不容易與她重逢,楊夢朝還不想太快暴露自己身份,他想逗逗她。
程甄別過腦袋,神色羞窘,抬手行抱拳禮道:“多謝二位仗義相助,程甄無以為報。”
原來她叫程甄。
小時候他們總喊她竹影,本想找韓房心看她的檔案,結果還沒來得及看,就領命去了秦州。
許瀾正欲報上姓名,楊夢朝搶先開口道:“在下姓王,此番回京恰好經過此地,能與程姑娘相逢,是在下的榮幸。”
程甄眼睛微眯,知道楊夢朝沒道真實姓名,萍水相逢,不說也正常,於是道:“這次多虧有王兄仗義相助,以後有機會,我會還你人情。”
楊夢朝眼梢一揚:“那在下記下了。”
倒是不客氣。
程甄見天色已晚,京都城門已然落鎖,想要進京,還得等到明日。
此地剛剛發生廝殺,也不便逗留,於是和楊夢朝告辭道:“月黑風高,我也得先走了,有緣再見。”
楊夢朝眼神一顫,開口道:“程姑娘不妨現在就還人情吧。”
現在?
程甄一臉困惑地望著他。
這人長相端正,眉宇間足見正義凜然的神韻,怎麼會…
楊夢朝一眼就看出程甄誤會了,於是汗顏道:“我們許久沒有回京,現在也進不了城,想著沒有歇腳的地,想問你這附近有什麼能暫住的地方嗎?”
許瀾想起剛剛那些孩子,快言快語道:“我們可以去剛才那個村莊啊?”
“不可。”楊夢朝和程甄異口同聲。
許瀾眨巴眨巴眼睛,問:“為什麼?”
程甄:“我們剛剛殺了去村莊徵小孩的官兵,其他官兵發現他們沒按時回來,定然會派人來找,這條路是去村莊的必經之路。”
“等他們來到這裡,屆時定會去村莊抓人。”
楊夢朝點頭,目光又回到程甄身上:“程姑娘有什麼好去處?”
程甄腦袋一歪,利落道:“跟我來吧。”
三人一路往東,走了約莫一刻鐘,一座寺廟隱約浮現在眼前。
程甄:“這座寺廟荒廢已久,官兵一時半會查不到這裡。”
楊夢朝眼神溫和:“我相信你。”
他們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蜿蜒曲徑,來到寺廟前。
寺廟臺階上長滿青苔,鬱鬱蔥蔥,看起來有些年頭。
抬眸望去,廟門之上,匾額高懸,其上鐫刻著古樸蒼勁的“靈音寺”三字,金漆斑駁,林賴泉韻的禪聲也已消弭。
程甄沉著眼,彷彿能望見斗轉星移、滄海桑田的變幻,一切繁華不過大夢一場。
夢醒便散。
萬籟俱寂之下,只有孤寂沙沙作響。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一時興、一時落,或作如是觀。”楊夢朝不自覺道。
程甄眼眸一抬,長睫如簾,埋藏已久的記憶忽然間被喚醒。
她想起從前在將軍府,有段時間鴉墨閣閣主韓房心派她守護楊夢朝,那時的楊夢朝是個孩子,程甄也是個孩子,只不過她是戴著面具的小暗衛。
楊夢朝三歲習文,五歲習武,自他懂事起,每日卯時他便晨起讀書,讀完書就開始在院子裡舞刀弄槍。
練完武,他嫌身上汗味重,總會沐浴更衣焚香後,再回到書房繼續讀書。
他的生活很簡單,除了讀書,就是習武。
只有他的朋友徐耀靈、徐扶桑過來找他,他才會離開書房,和他們一同出去遊玩。
那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幾個少年拎起桂花酒,在梨花滿地的院子裡舞劍,吟詩作賦,好不瀟灑。
那篇轟動京都的《長安賦》便是那時所作。
想起那個如圭如璋,意氣風發的京都少年郎,程甄心間不由得酸澀起來。
那時的他神采飛揚,眼中滿是憧憬。
如今卻已是物是人非。
程甄收回心緒,隨楊夢朝一同走進去。
進入廟內,穿過蓮花池,來到大雄寶殿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大殿空空如也,須彌座的鎏金佛像早已斑駁,原本莊嚴慈悲的佛像變得殘破不堪。
程甄抬眸望去,佛像的目光卻好似能洞察人心最深處的渴望與恐懼,看得讓人發涼。
大殿左右兩邊有好幾處破舊的窗欞,寒風呼呼往裡灌,偌大帷幔上佈滿密密匝匝的窟窿,風掠過頭頂,吹得人涼颼颼。
楊夢朝見殿內還有幾塊破舊的木板,地上散落著生鏽的鐵釘,說道:“阿瀾,你去找點乾柴生火,我去封窗戶,這風要是吹一晚上,人都得凍僵。”
許瀾點頭,放下包裹走了出去。
程甄跟在楊夢朝身後,想幫他一起封窗戶,楊夢朝忽然停下腳步,程甄一個沒注意,臉撞到他的背上。
冰冷的臉頰碰到溫熱的背,程甄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起來。
楊夢朝沒有回頭,聲音低沉溫和道:“窗戶我來封就行了,你的肩膀還有傷,剛剛一番打鬥又消耗不少體力,先坐下休息吧。”
程甄聲音有些軟糯:“哦,好。”
楊夢朝遞給程甄一瓶金瘡藥:“這是金瘡藥。”
程甄接過金瘡藥,臉頰紅暈未褪:“多謝。”
楊夢朝:“無須客氣。”
殿內地面潮溼,他瞥見角落裡還有一塊乾燥的地方,於是拿起一旁的蒲團,放在角落裡,手指一挑:“坐這裡吧,暖和。”
程甄躡手躡腳走過去坐下,全程沒有抬頭看他。
窗戶很快就封完了,火也生了起來,三個人圍著火堆而坐,烘手取暖。
一抹幽深倩影閃過,朝程甄蜿蜒而去。
楊夢朝劍眉一蹙,下意識握住劍柄,劍光一閃。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程甄目光冷峻,隨手撿起一旁乾燥的木棍,手腕一轉,便將小蛇打暈。
小蛇頭暈目眩蜷在地上。
程甄神色如常,木棍一挑,就將那蛇挑去屋外,扔進林中。
許瀾張開的嘴巴慢慢合上,呆若木雞:“……”
楊夢朝:“……”
手指一推,遂收回劍。
許瀾從懷裡拿出幾塊冷燒餅,問:“程姑娘,將…王兄,吃燒餅嗎?”
已經有好幾日,程甄都沒有吃過東西,再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扛不住。她接過許瀾的燒餅,撕著吃了起來。
楊夢朝並不餓,他想閉目養神,可一閉上眼,“抄家”兩個字赫然出現在他眼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些時日連著趕路,很多事情他都沒來得及細想,現在夜深人靜,心中的一些念頭冷不丁往外冒,攪得他心神不寧。
許瀾流著哈喇子,靠著牆,早已呼呼睡去。
程甄將頭埋在手肘裡,像是累極了。
楊夢朝深深望著她,凝視她許久。
程甄忽然抬頭,楊夢朝驟然將眼神撤去。
餘光瞥見他的神情,程甄心中也有些困惑。
他是在看我嗎?
她忽然發現自己心情有些低落,不知如何形容,很久之後她才明白,這是憂慮。
怕他看的是她,又怕他看的不是她。
翌日清晨,程甄提前從鴉墨閣在京郊的暗樁韓七那裡搞到三份通關文牒,帶著楊夢朝和許瀾進了京都。
她知道他們是戍邊戰士,戍邊戰士無詔不得回京,剛好韓七做的通關文牒可以以假亂真,所以還沒等楊夢朝開口,她便將此事解決了。
進入京都後,楊夢朝謝道:“多謝程姑娘,現在是在下欠程姑娘一個人情了。”
程甄擺手,隨意道:“小事一樁,那我先告辭了。”
楊夢朝眉眼帶笑,聲音一沉:“好。”
告辭也不錯,待會兒又可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