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法告訴楊夢朝真相,只能尋個最合適的由頭,也是最真實的答案。
楊夢朝低著頭,清澈深邃的瞳孔逐漸放大,肩膀不由自主地顫抖。
趙霍源的話真實、透徹,卻也讓人寒心,一股足以刺穿人心的寒意自胸口盪開,席捲他所有感官,他整個人僵硬在原地。
寒風肆虐,裹挾潮氣,瘋狂自窄小的窗牖撲來,一下一下打在楊夢朝如圭如璋,猶如鐫刻的臉上。
程甄很想抬手幫他抹去額前的雪,眼中的仇,還有心裡的恨。
可現在她什麼也做不了。
楊夢朝劍眉一凝,眼梢壓住眸底最後一絲瀲灩光華,眸光流轉間稍縱即逝,只剩淡漠與狠厲。
“以前魯莽,沒想過自己拼命換來的功勳會成為他人眼中的妒忌,最後化成利器,傷害到家人。”
趙霍源抬手撫著額頭,不敢抬眼看他。
“以前愚蠢,覺得旌旗蔽空,成字旗在浩瀚蒼穹中飄揚才是人世間最美的風景,要用一生去踐行這個信仰。”楊夢朝冷笑。
程甄看見楊夢朝眼中的自嘲,她知道,他的信仰碎了,他好像也碎了。
她能感覺到他的孤獨,但其實她並不理解他的信仰。
因為她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
一個連生命都無法詮釋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有信仰。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一開始我以為是家人,後來才發現,是從小在心裡紮根的信仰。”
“滅門的事情來的太快,大成的嘴臉也夠醜,一下就把我打醒,那天它驟然破碎、轟然倒塌,我的內心很慌亂,茫茫不知所以。”
“我引以為傲的東西沒了,我的人生該何去何從。”楊夢朝平靜講述著,眼神像是在回憶過去。
程甄眼神困惑,楊夢朝知道滅門的時間並不長,心裡就湧出這麼多想法嗎?
還是說她讀書太少,不懂文化人的憂傷。
“後來我想明白了,沒了就沒了吧,暫時的仇恨也能支撐我走很長一段路。”楊夢朝冷笑了聲。
趙霍源被楊夢朝這番話震麻了,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行昭…”
他眼睛一沉,轉移話題道:“閆後本想等你回京,把你抓進詔獄,我搶先一步,先把你關進廷尉獄,新帝登基,天下大赦,廷尉是我的門生,我讓他在大赦名單上加上你和許瀾。”
“這是為你們準備的包裹,待會兒你們離開廷尉獄,就儘快離京吧。”
“你也不要想太多,切莫自輕自賤,要珍重自己,日後我定會為你楊家平反。”趙霍源將手搭在楊夢朝肩上,安撫道。
楊夢朝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拂,扒開趙霍源乾枯的手,薄唇翕張:“不必了。”
“我楊家從無自輕自賤之輩,楊家的仇,我自己報。”
楊夢朝起身,望著窗牖,略沉了下眼,驟起的冷風撲來,澆滅孱弱燈光下最後一絲暖意。
佇足片刻後,他毅然拔腳離開廷尉獄。
***
與廷尉獄僅一牆之隔的朱雀街上人頭攢動,一群人圍著一頂官轎,把路擠得水洩不通。
一個彪漢往後一退,將程甄撞個踉蹌,楊夢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腰。
練家子的腰也這麼細軟?
程甄臉瞬地泛起紅暈,等她站穩後,楊夢朝收回手,若無其事看向人群,耳根泛紅。
“求大人為民婦做主!”一位婦女唰一下跪在官轎前,哭喊道:“青天白日,皂吏當街殺人,還望大人主持公道!”
官轎闃無人聲。
林之笑手指抵著額頭,眉間浮出愁雲。
先皇大行,閆後聽信術士所言,下令徵收京畿附近一千名十歲以下的幼童殉葬,政令一齣,民怨沸騰。
由此引發的慘案不計其數。
林之笑沒出轎子就知道外面發生何事,他的處境很尷尬,管了是違抗聖旨,不管是丟失民心。
他在猶豫。
轎外傳來議論的聲音。
“聽說轎子裡坐的是戶部侍郎林之笑。”
“林之笑?就是那個被柳中束大人舉薦,入仕五年內直升到三品的戶部侍郎?”
“就是他,聽說他為官清廉,人品正直,政治手腕也很是厲害,去戶部五年,就把戶部的積弊一掃而空。”
“聽說他是寒門庶族出生,家中只有一個寡母。”
“寡母漿洗縫補供兒子上書塾,兒子入仕當官,為母親掙誥命,母慈子孝啊。”
程甄不懂官場之事,問道:“將軍知道這位林大人嗎?”
楊夢朝:“聽說過,是個能臣。”
程甄:“將軍覺得他會不會出轎子?進了官場的大染缸,我覺得懸,要不阿甄和將軍打個賭?”
楊夢朝眼梢一揚:“我覺得會。”
程甄看向他,楊夢朝餘光瞥見程甄好奇的目光,開口道:“他是個有追求的人,有自己的信念,像他這樣的人,不管身處什麼環境,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原則。”
可是…宦海浮沉,誰又說地準呢?
楊夢朝心裡也沒那麼確信。
官轎邊站著的管家見自家大人沒發話,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喊道:“起轎,從白虎街走。”
力夫剛抬起轎子,婦人就往前爬兩步,悲痛難忍道:“難道連最清廉正直的林大人也坐視不理嗎?”
“政令只說徵收孩子,我家閨女我們都交出去了,並未違抗皇命,為何還要殺我的丈夫?”婦人聲嘶力竭。
“斷案有廷尉獄,再不行還有詔獄,為何不去衙門狀告?”一個清正的聲音從轎中傳了出來。
林之笑內心糾結,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他見識過很多伎倆,此事來的突然,也不知是巧合,還是計。
他本不想理會,可他的良心不允許。
見林之笑說話了,程甄望向楊夢朝,一臉“大事不妙”的樣子。
楊夢朝嘴角勾著笑。
婦人悲慟道:“要是報官有用,民婦又豈會攔大人的轎子。官官相護,我遞上去的狀紙他們看都沒看就扔了出來。”
“恩愛多年,一直無子,直到四十歲才懷上我家閨女,別人都嘲我老蚌生珠,我卻偏要生,不僅要生,我還要把最好的都給她。”
“她還這麼小,就要被生殉,你叫我怎麼接受?”
“好不容易接受了,就因為我老伴一句不滿,他就殺了他,這大成還有公道嗎?”
在場眾人皆掩淚相泣,婦人的痛苦他們感同身受,他們心中都有怒氣,只是不敢發。
皂吏終於從人群中擠了進來,聽見婦人的話,他頓時火上心頭,吼道:“潑婦!竟敢衝撞大人,看我不把你腿打折!”
“退下!”轎子裡傳來鏗鏘有力的呵斥。
林之笑目光一凝,收起猶豫神色。
想起剛剛權衡利弊,林之笑不由得汗顏,沒曾想為官多年,他也快被磨平稜角。
皂吏當街殺人,若只為仕途亨達而置百姓於不顧,他和那些奸佞又有何分別,寒了民心,也寒了天下士族的心。
倘若今天被攔的是他人,只要是有氣節的社稷之臣都不會放任不管。
寒窗苦讀十幾載,誓要入仕,為的是什麼?
不就是眼前的昭昭民心嗎?
不過是削官丟命,罷了。
轎簾掀開,一位身穿紅色曲領大袍,下施橫襴,束以革帶,頭戴黑色烏紗帽,腳踩烏皮靴,氣質凜然的男人從容不迫走出來。
“把皂吏拿下,帶上婦人一起,隨我一同去廷尉獄。”林之笑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緒。
他剛正不阿站在那裡,睥睨道:“此事雖不歸我管,但我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程甄耷拉著頭,一臉喪氣模樣,語氣卻喜悅:“原來真的會有人願意為百姓主持公道。”
楊夢朝注視著林之笑,欣賞道:“他的確是個有骨氣的文臣,可惜了。”
程甄:“可惜什麼?”
楊夢朝:“可惜大成配不上他。”
程甄莞爾一笑,瞥向楊夢朝:“將軍以後把他收了不就行了。”
楊夢朝側頭看向程甄,眼中帶著笑意,搖搖頭無奈道:“傻丫頭。”
想的真簡單。
林之笑的話剛落地,圍觀群眾紛紛拍手稱讚,有甚者直接跪在他面前,求林之笑也為他做主。
地上咚咚咚,齊刷刷跪了一片。
林之笑垂眸看向他們,從容不迫道:“殉葬祖制本不合理,綱常有悖,令幼童殉葬,違揹人倫。”
“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為臣者當以民心社稷為重。”
“眾位不必多言,明日早朝,吾會死諫。”
說罷,林之笑轉身就走,沒繼續享受民眾的歡呼與愛戴。
轎中,他支著下巴,剛閉上眼,就浮現出姐姐的身影,想起幼年時,她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仲優,莫忘初心。我要你記住這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你要牢牢記住,把它刻進你的骨子裡。”
姐姐溫柔堅定的聲音不斷迴響,時時警醒他。
姐姐,仲憂還能見到你嗎?
林之笑眼角淌出一滴淚。
望著逐漸消失在拐角的官轎,楊夢朝越發欣賞道:“好一個扶綱常、正社稷、順民心的林大人。”
程甄心中也很是痛快:“難得的良臣。”
楊夢朝輕嘆道:“是啊,是良臣,不是忠臣。”
程甄眉間一蹙,疑惑道:“有區別嗎?”
楊夢朝邁開腳步:“區別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