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將軍府,楊夢朝毅然決然走進祠堂。
看著被砍得亂七八糟的祠堂,還有完好無損的丹書鐵券,他冷嘲一聲,俯身捧起丹書鐵券,將它砸了個稀巴爛。
聽見聲響,程甄和許瀾都趕了進來。
許瀾驚呼:“將軍!這可是丹書鐵券,不能砸啊!”
程甄震驚的神色逐漸平息,她知道,他這是要反。
前世,楊夢朝回秦州造反,起兵進攻長安,結果被就地誅殺。
這世,無論如何,程甄都不能讓楊夢朝重蹈覆轍。
楊夢朝俯視道:“就為了這個破東西,楊家幾代人的命都摺進去了,大成不值得,我要這丹書鐵券有何用!”
許瀾膽顫道:“將軍是想造反嗎?”
楊夢朝目光一轉,睥睨道:“是又如何?”
許瀾攥足勇氣,堅定道:“將軍去哪,我去哪,將軍要反,我就反!”
程甄冷靜道:“將軍是想去秦州造反嗎?”
許瀾瘋狂點頭,覺得這個建議很合理。
楊夢朝目光一滯,垂下眼眸,平靜道:“不去秦州,去洛陽。”
洛陽?
程甄心神震顫。
前世他不是直接回的秦州嗎?這世怎麼改成洛陽了?
難道重生也會影響到他?
許瀾不解道:“將軍,為何去洛陽?秦州才是我們的大本營啊。”
楊夢朝目光深邃,淡定道:“秦州是囊中之物,不必著急。”
“王翼剛在洛陽造反,我們先去會會他。”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
翌日早朝,林之笑死諫廢除殉葬制,閆後勃然大怒,皇帝下令將林之笑削職罷官。
在趙霍源力保下,皇帝留了他一條性命。
廷尉獄審理皂吏當街殺人案,判皂吏絞刑,還了婦人一個公道。
將軍府內,楊夢朝注視著楊鈞邊夫婦二人的墓碑,開口道:“母親生前最愛樊樓的玫瑰酥,我去買點,買完我們再出發。”
程甄若有所思,猶豫片刻後,說道:“將軍,在去洛陽前,我想先回一趟楠莊。”
前世,她的家人因她而死,她連他們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如今她重生了,或許她的家人還活著,這個想法猛烈衝擊著程甄。
楊夢朝看出她眼中的擔憂:“好,我們買完玫瑰酥回來就啟程,先去楠莊,再去洛陽。”
樊樓在朱雀街東面,對面就是京都最富盛名的花樓——銀花樓。
到了樊樓,楊夢朝進去買玫瑰酥,程甄站在樓外等他。
銀花樓二樓開著窗戶,樓中傳來嬌翠欲滴的聲音。
“你們聽說了嗎?廣微昨日死在樓裡,全身上下都是淤青,那慘樣…簡直慘不忍睹。”
“不是說她是自縊嗎?”
“銀媽媽的話你也當真,我真真切切瞧過了,就是被殺死的。”
“聽說此事還涉及到朝堂,好像和柳中束柳大人有關。”
“噓!你可小聲些,小心惹禍上身。她死了正好,不然哪輪得到你我去爭花魁。”
柳中束?
程甄耳力極佳,將她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廣微的死有些蹊蹺,如果真和柳中束有關,說不定能順著這條線查到楊鈞邊造反之事的真相。
程甄回眸一望,發現楊夢朝在樊樓二樓正望著她。
他嘴角帶著笑:“排隊的人很多,玫瑰酥還要等一會兒,我先來前面和你說一聲。”
程甄含笑道:“你快去排隊吧,我就在這裡等你。”
楊夢朝眉梢一揚,轉身去了樓內。
程甄收回目光,拿起束帶將頭髮一紮,又從懷裡拿出假鬍子往嘴上一貼,搖著扇子,走進銀花樓。
她接連找了好幾個花娘,閒聊間有意無意提起廣微。
一圈打探下來,只知廣微本名林廣微,會稽郡人士,以前在教坊司學藝,彈得一手好琵琶,來銀花樓後成了花魁,柳中束頗為欣賞她,是她的常客。
程甄從銀花樓走出來,撕掉嘴上的假鬍子,摸著癟癟的錢袋,眼神很是心疼。
這點錢還是以前做暗衛時偷偷藏起來應急的,沒想到去了趟花樓,直接變成窮光蛋。
美色誤人啊。
“砰”的一聲,天空炸響,一縷煙火凌空綻放,瞬間點亮漆黑夜空,霎那間整條街的人都跑出來觀賞。
朱雀街是京都主街,沿邊商鋪張燈結綵,都掛起紅燈籠,說是為慶賀新帝登基。
火樹銀花的璀璨景象讓人目不暇接,好似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片歡樂祥和的熱景中。
楊夢朝提著玫瑰酥從樊樓走出,與程甄面面相望,兩個人臉上都含著笑意。
街上人頭攢動,道路被擠得水洩不通,楊夢朝大聲道:“你就在原地等我。”
他朝她走去,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穿著絳紫色長袍的男人魂不守舍立在銀花樓前,擋住他的視線。
他定睛一看,發現此人就是林之笑。
林之笑頭髮凌亂,原本神清骨秀的臉如喪考妣,全然不見往日羽扇綸巾的氣韻。
他神色悲傷,清秀的眸子半開半闔,背影淒涼。
佇足片刻後,林之笑方才邁開腳,隱入人流,與周圍歡騰的氣氛格格不入,看起來孤寂又寂寥,好似這世間只餘他一人孑孓獨行。
楊夢朝來到程甄身邊,程甄望著林之笑的背影,說道:“這不是林大人嗎?看他那樣子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
楊夢朝:“剛剛我在樊樓聽說了,林大人因死諫廢除殉葬制,被皇帝削職罷官,京都百姓紛紛為他抱不平,最後都被鎮壓下去。”
程甄看著林之笑剛才的神情,感覺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可看他當日作風,還有氣定神閒的風度,應該不會因為此事就如此沮喪,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程甄困惑。
楊夢朝:“許是還有別的什麼原因,我們也不得而知。”
程甄收回目光:“先回去吧。”
***
京都往東三十里,一塊巨大的水田錯落有致分佈在路西側,那便是楠莊。
看著這塊熟悉的水田,程甄心中生出萬千思緒。
想起小時候農忙,爹爹帶著她下田,總會在忙完後,給她捉田蛙,回家爆炒一番,加點辣椒,給小傢伙們開開葷。
楊夢朝看出她眼中的眷戀,溫和道:“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
程甄回眸望向他,彎起嘴角。
剛到家門口,就看見院子裡一左一右躺著兩具屍體,泥土地上全是血。
程甄心中一顫:“不好!”
她來不及停穩馬,將韁繩一拉,就側身跳了下來。
楊夢朝神色一變,和許瀾一同衝了進去。
走近一看,還沒蹲下看臉,程甄就知道地上躺著的,就是她的阿兄阿姊。
她撲通一下跪下去,抱著阿姊的身體,喊道:“阿姊醒醒,我是阿甄!”
抱到阿姊冰涼屍體時,程甄就知道她已經死了,可她不想相信,於是又推了推阿兄:“阿兄,別裝睡了,醒醒。”
楊夢朝心下一沉,看了眼大門,大門上還有刀痕,他走過去推門而入,看見屋內還躺著兩具屍體。
他疾步走去,發現其中一個老人還有一口氣,連忙喊道:“阿甄快進來!你爹還沒死。”
程甄瞳孔放大,立馬放下懷中的阿姊,跑到屋內,一把從楊夢朝懷裡接過爹爹。
“阿甄?沒想到爹爹死前還能見到我的小阿甄。”
程甄心中悲痛:“爹爹…”
她扭頭一把握住楊夢朝的手,神色著急:“將軍,還有金瘡藥嗎?求你救救我爹。”
楊夢朝眼神一滯,神情惋惜,從懷裡拿出金瘡藥幫忙敷上,遲疑片刻後還是開口道:“他失血過多,恐怕撐不了多久。”
程甄全然沒聽他的話,只對著爹爹道:“爹爹你忍忍,我馬上就去找郎中,我一定要治好你,我要救你!”
程甄心急如焚,她正欲起身,爹爹枯黃的老手一把拉住她:“阿甄,不要走,我沒多少時間了,陪我說說話吧。”
楊夢朝見狀,起身消到一旁。
“是誰殺的你們?”程甄又氣又急,怒吼道:“我要殺了他們!”
“是晉王,他們知道你沒死,又曉得你之前離開京都,是去會稽郡查大將軍之死的真相,所以要抓你回去。”
“他們找不到你,就來楠莊找我們。”
程甄神色驟變,目眥欲裂道:“又是他!我要殺了他!”
前世他們因他而死,這世他們又因她而死。
她不是重生了嗎?
她的軌跡發生了變化,楊夢朝的軌跡也發生了變化,明明一切都變得和前世不同,為什麼她的家人還是會因她而死?
程甄想不通。
“阿甄,有個事我一直沒和你說,其實你不是我和你孃的親生女兒。”
三人震驚!
程甄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
“多年前,我在山上砍柴,偶然遇見一位俠客被仇家追殺,當時他懷裡還抱著一名女嬰,為了躲避追殺,俠客將女嬰託付給我,與我約定三日後在山腳茶肆會面,屆時他再接回妹妹,並重金酬謝。”
“會面當天,我抱著你在茶肆等他,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見到他的身影,你餓得直哭,我只能先把你抱回家。”
“後面我自己去茶肆等他,連著去了一個月,都沒見到他。”
“回到家後,我和你娘思慮許久,還是決定留下你。”
“你的襁褓裡有一塊繡帕,上面繡著字,我們看不懂,請村裡的夫子幫我們看,他說那兩個字是‘程甄’,剛好我們也姓程,就一直喚你程甄。”
“你左肩後面有塊玫瑰花形的紅色胎記,日後你可以憑著這個去找你的阿兄。”
程甄眼神倔強:“我才不去找他呢,說不定他早死了,就算他沒死,如果他有心,把山下村莊都找一遍,也能找到我。”
“他沒來,就說明他根本不在乎。”
楊夢朝深深凝望著她,若有所思。
“傻孩子,這都是氣話,血脈親情是最難割捨的,說不定他也有他的苦衷,等找到他,或許你還可以擺脫奴隸的身份。”
“爹爹做了一輩子奴隸,也連累你揹著奴隸的身份活了二十年,爹爹心中有愧。”
“這輩子我一件壞事都沒做過,希望來世閻羅王不要再讓我做奴隸了,讓我做個人吧。”
爹爹腦袋一歪,沒了氣息。
程甄心神一震:“啊——”
“爹!你不要走!不要丟下阿甄一個人!”
楊夢朝看著她絕望無助的眼神,感同身受,就好像心被挖走一大塊,空落落的。
不知道悲痛了多久,程甄抱著爹爹的胳膊都麻了。
楊夢朝走過來蹲在她面前,語氣溫和道:“阿甄…人已經走了,我們活著的人還要好好活下去。”
“我再也沒有家人了,這世間唯一一個我可以隨時回來的地方…沒了。”程甄眼神麻木又絕望。
她再一次失去他們。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走,人生只剩歸途。
又一次…她要一個人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