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四年春天。
寒風如刀,凜冽刺骨。
宮牆西角門不遠處就是太監淨身的蠶室,來往行人嫌晦氣,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在棉襖裡。
“名字。”
“顧鶴卿。”
“出身。”
“顧侯府二公子,翰林院待詔。”
負責淨身的刀匠忍不住抬頭看了來人一眼。
只一眼,就被定住了魂魄。
天下竟有如此俊美的人物?簡直就是畫裡走出的仙君。
刀匠發覺自己的失態,收回目光,心道。
再好看也沒用了,過了今天,就是人人唾棄的閹人。
“傻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衣服脫光了躺上去。”
刀匠一邊催促,一邊從箱籠裡掏出刀剪、藥瓶、布條、麥稈…….
各種零碎,堆滿桌案。
顧鶴卿還不習慣與別人赤裸相對,遲疑著沒有邁步。
刀匠嗤笑。
“省點力氣,你這趟差是宮裡交代下來的,不論願或不願,都是一個結果——”
“除非你想抗旨,那可是誅九族的罪過。”
“…….能否容我留下里衣。”
顧鶴卿越說聲音越小,似乎也知道這樣的要求十分無理。
刀匠擦拭著手中的小刀,鼻子裡哼道。
“我勸你不要再擺侯府公子的臭架子,進了這裡,以後甭說尊嚴,連人都不算!”
“讓你脫個衣服就推推搡搡,生不如死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顧鶴卿默然不語,藏在袖子裡的手指已經捏到發白。
半晌,他開始默默地脫衣服。
安靜的蠶室內,唯餘窸窣之聲。
刀匠這才滿意,將事先準備好的芝麻秸灰一股腦地倒在床板上,再抬頭時,卻被眼前男子的慘狀嚇了一跳。
他的身上佈滿傷痕,每一道都深可見肉。
“你受過刑?”
“是。”
“瞧這白白淨淨的清秀模樣,到底得罪了誰,下手忒狠毒了些。”
刀匠小聲嘟囔。
好端端一個侯府公子,當朝探花,淪落到當閹人的地步,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誰信?
何況今早,宮裡有人特意給自己遞了一錠銀子,讓動刀前不要用使人麻醉的湯藥。
這是要活生生疼死人啊!
不過這些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呢?能從他身上掙到銀子才是正經。
“你快些!磨磨蹭蹭,耽誤我的事。”
刀匠不耐煩地催促。
顧鶴卿傷的太重,上刑床時,不可避免地牽動身後的傷口。
然而他只是默默地長吸一口氣,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然後規規矩矩地躺在那。
見顧鶴卿沒有做聲,刀匠用繩索將他捆好,正要下刀,門外忽然傳來尖細的聲音。
“王彪兒,貴妃娘娘交代下來,今兒這趟差事,你務必辦的圓滿才是,顧鶴卿若是死了,小心你的腦袋。”
這是孫貴妃身邊的曹公公?
他居然親自來了!
刀匠渾身顫抖,忙不迭地道。
“乾爹放心,這差事絕不會出岔子。”
“知道就好。”
曹公公的聲音比外面的寒風還要冷上三分。
不知道是蠶室悶熱,還是被曹公公的話嚇到了,刀匠的額頭浸出一層細密的汗水,衝顧鶴卿埋怨道。
“你這趟差可晦氣的很,沒什麼銀子不說,還讓我裡外不是人。”
“跟你說了吧,早上宮裡來了位貴人,瞧那舉止模樣,必是哪位娘娘宮裡的女官,她特意囑咐我不準給你喂臭麻子湯,眼見是恨你入骨。”
“可這會兒,你不知怎地又入了貴妃娘娘的眼,還特意差遣乾爹來這麼一趟,倒是難為了我。”
顧鶴卿聽了,很是歉疚。
“我並非有意為難,你該怎麼做,便怎麼做。”
“這可是你說的。”刀匠心安理得地收起臭麻子湯。
“我可不是狠毒的人,只是你這事水太渾,不是我小小刀匠能看透的,要因一時好心,將身家性命都送了,豈不冤枉?”
“要怪就怪你自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好啦,我要動刀了,你且忍著吧。”
…….
悶熱的氣息如同巨手,緊緊扼住顧鶴卿的喉嚨,蒼白如紙的臉上,冷汗如碎玉飛墜。
這樣的痛,是他完全不曾領教過得,那一刻他甚至後悔生在這個世上。
然而,他還是強迫自己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這是他為自己保留的最後一絲尊嚴。
空氣裡遊蕩著濃重的血腥氣和草藥味,令人窒息。
刀匠擦拭著刀上的血跡,嘖嘖讚歎。
“是個爺們,這都沒吭一聲,要以往那些人,早就爹媽地喊起來了。”
“七天之內不能沾水,最好躺上一個月再下床。”
“…多謝。”
刀匠深深地看了顧鶴卿一眼。
多體面的人啊!
這時候居然還跟自己道謝……
“哎…性子再好,也是不男不女的閹人嘍。”
刀匠嘟囔著,抄起自己的傢伙,推門而去。
不男不女…
閹人…
顧鶴卿緊緊握住手中的月白色玉佩,將它嵌進皮肉之中。
絲毫不顧指縫裡滲出的鮮血。
“顧鶴卿,十天後,你需往鹹福宮謝恩。”
蠶室外,曹公公的聲音十分刺耳。
“是……”
顧鶴卿緩緩閉上雙眼。
·
在蠶室休養三日,顧鶴卿就被粗暴地趕了出去,刀匠的活計很多,他不能長時間待在裡面,耽誤人家生意。
兩個小太監將他扔進長春殿的偏僻角房便走了。
許是怕他死掉,藥倒是一直沒斷。
這日,他的高熱終於退去,身上的疼痛也減輕了不少,勉力睜開眼睛,就見自己的妹妹顧惜惜腫著一雙眼,坐在床下,兩頰瘦削的不成樣子。
“惜惜…”
顧鶴卿勉強起身。
刀口處已經結痂,可這樣大幅度的動作,還是讓他疼的冷汗直流。
顧惜惜忙抄起一個灰白色的破氈墊貼心地抵在他腰後,略帶責備:
“才好些,就不要亂動了,碰壞傷口,又要吃虧。”
她的聲音沙啞,早沒了往日應有的甜美,顯然這些日子沒少哭泣。
顧鶴卿倚著床頭,眼底有歉疚湧動,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語氣也同樣溫柔。
“惜惜,鶴卿哥哥沒事…你不要哭。”
“嗯。”
顧惜惜借替他拿水的檔口,灑了幾滴淚,再轉身時,已經收住情緒。
“喝點水吧。”
顧鶴卿伸手去接,露出白皙的手腕,上面繩索的勒痕深可見骨,紅腫之處呈現出青黑色,如同被火灼燒過。
他潤了潤幹到發緊的喉嚨,頗為歉疚地開口。
“早些時候,就想向陛下求個恩典放你出宮…現在出了這事,哥哥被陛下厭棄,怕是又要你在宮裡多委屈幾年了。”
“你!”
惜惜呆呆地看著顧鶴卿,心裡就像被七八隻大手反覆揉捏,剋制半晌,終究流下淚來,一邊抽泣,一邊罵道。
“你…你…是傻的嘛!都這樣了,還…還要考慮別人?你就從來不想想自己嗎……”
“還要說這些話來安慰我,什麼沒事,我又不是小孩子,那麼好騙。你身上那些傷…那些傷…”
顧惜惜忽然撲進他的懷裡,嚎啕大哭。
“鶴卿哥哥,你痛死了吧…你為什麼不喊痛…喊出來也許舒服些呢,我寧願你喊痛,也不想見你這樣忍著…明明你都已經痛的哆嗦,我看著你昏迷的時候,把身下的被單都抓爛了!”
“惜惜別哭,我真的不…沒那麼痛,你忘了小時候,我常去懸崖峭壁上採藥,擦擦碰碰是經常的事,早就沒那麼怕疼了。”
顧鶴卿撫摸著懷裡少女抽動的背脊。
哭了一陣,顧惜惜強迫自己平復情緒,她怕自己無意中碰上他的傷口,讓他傷上加傷。
“你別操心了,我不出宮,你現在做了太監,我正好在宮裡當一輩子宮女,咱倆以後永遠在一處,就像小時候那樣。”
顧鶴卿心中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別胡說,我的妹妹將來是要嫁人的,你…”
“顧鶴卿,既然醒了,不去鹹福宮給貴妃娘娘謝恩,倒有時間在這跟小宮女打情罵俏?”
門外鹹福宮曹公公的聲音寒冷似冰。
“限你一刻鐘內到鹹福宮謝恩,晚半分,賞四十板!”
臨走前曹公公還不忘冷笑著囑咐。
“對了,顧公公,見到貴妃,你要自稱奴婢。”
奴婢……
鶴卿哥哥這般光風霽月的男子,以後只能自稱奴婢?
顧惜惜急忙去拉顧鶴卿的手。
觸手處,寒涼似冰。
“鶴卿哥哥,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啊。”
顧鶴卿低頭笑了笑,似是自嘲。
哭又能怎樣,哭,他就不是閹人了嗎。
顧鶴卿不敢暴露情緒,怕惜惜難過,只是放緩語氣,柔聲道:
“這些日子,你總來看顧我,皇后那邊的差事落下不少吧。”
“無妨的,有清荷姐姐替我。”
“皇后娘娘仁慈,可你行事也要謹慎,以前哥哥在朝中,還能看顧你幾分,可如今…”
顧鶴卿苦笑。
“鶴卿哥哥,你到底為什麼被下獄?”
顧鶴卿搖頭。
在詔獄裡,他反覆想過這個問題,都沒有答案。
二月初十晚,錦衣衛直接衝進顧侯府將他鎖了去,半分情面都沒留。
錦衣衛指揮使周銘只給顧家的人留下“大不敬”三個字。
可他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何不敬,他是建隆元年當朝天子欽點的探花,師從名滿天下的大儒張憲,又出身侯府,前途無量。
自在翰林房待詔,他性子溫和,從不與人相爭,加上自幼精通醫術,不少達官顯貴曾私底下找他診病,他也算做到了藥到病除,與他們著實有幾分交情。
至於與皇親國戚往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也就是前些日子孫貴妃犯了心疾,有人在御前推薦了自己,天子寵愛貴妃,破例讓自己進後宮診病。
自知宮規森嚴的他,全程沒敢往四周打量一眼,跟隨引導女官進了鹹福宮,最後也是在厚厚的簾幕前,用絲線替孫貴妃診了脈,開了方子,連貴妃的衣角都沒看到過。
至於那方子,太醫院的院正親自過了目,讓底下的御醫抓藥熬煮,自己也不曾經手。
到底犯了什麼事?
會讓曾經對他頗有好感的天子龍顏大怒。
在詔獄裡,那群錦衣衛甚至不曾訊問他什麼,只是一味地用刑,顯然是奔著洩憤來的。
見顧鶴卿沒有說話,惜惜以為他不想提起往事,便沒再追問,而是趕緊幫他梳洗更衣。
這一趟折騰下來,顧鶴卿已疼的渾身出了幾層虛汗。
為怕惜惜擔心,他強忍著疼痛,將她趕回皇后的翊坤宮,惜惜不捨地一步三回頭。
“放心吧,前些日子,我進宮給孫貴妃看過心疾,這次曹公公來尋我,應該也是為了此事。”
惜惜聽他這麼說,這才徹底放心。
自己確實也該回翊坤宮了,這幾日,那邊不是沒有風言風語傳來,只不過她怕鶴卿哥哥擔心,沒有說而已。
“那我過些日子再來看你,記得按時喝藥。”
“嗯。”
惜惜走後,顧鶴卿從角房的牆根下撿了根樹枝,用小刀削尖,充做銀針,戳在自己的幾個穴位上。
這能暫時止痛,如若不然,自己恐怕堅持不到鹹福宮就要因疼痛暈厥。
一路上,他不敢有絲毫停歇,孫貴妃出身世家,平日裡無比嬌縱,若是去得遲了,少不得一頓板子。
這破敗的身體,自己早就嫌棄萬分,可師父的遺願還沒達成,不能就這麼死了。
.
鹹福宮內,滿頭珠翠的孫貴妃半臥在美人榻上,一襲大紅百褶瞿鳳宮裝襯得她華貴無比,她先是就曹公公的手喝了幾口燕窩,這才居高臨下地開口:
“讓本宮瞧瞧,跪在這的是誰?”
“哦~原來是往日意氣風發的探花郎啊。”
孫貴妃輕笑著,用塗滿丹蔻的手挑起顧鶴卿的下巴,攢了一肚子的嘲諷,卻在看清他容貌的那刻,冰消雪融。
天下竟有這般俊美的人物!
縱是她這般見慣風流的人,也被顧鶴卿的美所震懾。
他的美完全沒有攻擊性,恍如月色,清冷又柔和,配上那朦朧的眼波,無端地就會挑動人心。
孫貴妃嘖嘖稱奇:“這般的絕色,卻又不像秦淮河上那群媚骨天成的小倌,只會奉承,瞧這清冷的模樣,真是人間極品。”
顧鶴卿厭惡地別過頭。
“大膽!”曹公公厲聲訓斥。
“算了。”
孫貴妃擺擺手,錦衣衛曾來回報過,詔獄裡的杖刑都不能讓顧鶴卿變色,何況是閹人的訓斥。
想到這,孫貴妃看看了身側的曹公公,又看了看地上的人。
同是閹人,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瞧這顧鶴卿,便是因皇權的威壓跪在那裡,也自有屬於他的一番氣度。
便如園子裡那傲雪凌霜的梅花,讓人忍不住想聞聞他的味道。
這樣的極品,入了宮也好,自己將他當做禁臠,鎖在這鹹福宮,日日折磨,豈不快活?
孫貴妃意態閒適地搓弄著手上的護甲,挑逗道。
“想不想知道,你因何下獄受此酷刑?”
顧鶴卿平靜的心湖被這句話輕而易舉地攪亂。
“求娘娘告知。”
“呵,只要你留在本宮身邊做一條狗,今後日日像本宮搖尾乞憐,那本宮就告訴……”
孫貴妃的話被突然而至的小太監打斷。
“娘娘,皇后有請。”
“這個蠢婦尋本宮做什麼?”
孫貴妃被打攪了興致,很是不滿。
曹公公輕咳一聲。
孫貴妃這才反應過來,顧鶴卿還跪在地上,可她並沒在意。
苟延殘喘之人,能把自己怎麼樣?
她冷然開口:“顧鶴卿,去外面跪著,好好想想,你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