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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建隆四年春天。

寒風如刀,凜冽刺骨。

宮牆西角門不遠處就是太監淨身的蠶室,來往行人嫌晦氣,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在棉襖裡。

“名字。”

“顧鶴卿。”

“出身。”

“顧侯府二公子,翰林院待詔。”

負責淨身的刀匠忍不住抬頭看了來人一眼。

只一眼,就被定住了魂魄。

天下竟有如此俊美的人物?簡直就是畫裡走出的仙君。

刀匠發覺自己的失態,收回目光,心道。

再好看也沒用了,過了今天,就是人人唾棄的閹人。

“傻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衣服脫光了躺上去。”

刀匠一邊催促,一邊從箱籠裡掏出刀剪、藥瓶、布條、麥稈…….

各種零碎,堆滿桌案。

顧鶴卿還不習慣與別人赤裸相對,遲疑著沒有邁步。

刀匠嗤笑。

“省點力氣,你這趟差是宮裡交代下來的,不論願或不願,都是一個結果——”

“除非你想抗旨,那可是誅九族的罪過。”

“…….能否容我留下里衣。”

顧鶴卿越說聲音越小,似乎也知道這樣的要求十分無理。

刀匠擦拭著手中的小刀,鼻子裡哼道。

“我勸你不要再擺侯府公子的臭架子,進了這裡,以後甭說尊嚴,連人都不算!”

“讓你脫個衣服就推推搡搡,生不如死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顧鶴卿默然不語,藏在袖子裡的手指已經捏到發白。

半晌,他開始默默地脫衣服。

安靜的蠶室內,唯餘窸窣之聲。

刀匠這才滿意,將事先準備好的芝麻秸灰一股腦地倒在床板上,再抬頭時,卻被眼前男子的慘狀嚇了一跳。

他的身上佈滿傷痕,每一道都深可見肉。

“你受過刑?”

“是。”

“瞧這白白淨淨的清秀模樣,到底得罪了誰,下手忒狠毒了些。”

刀匠小聲嘟囔。

好端端一個侯府公子,當朝探花,淪落到當閹人的地步,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誰信?

何況今早,宮裡有人特意給自己遞了一錠銀子,讓動刀前不要用使人麻醉的湯藥。

這是要活生生疼死人啊!

不過這些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呢?能從他身上掙到銀子才是正經。

“你快些!磨磨蹭蹭,耽誤我的事。”

刀匠不耐煩地催促。

顧鶴卿傷的太重,上刑床時,不可避免地牽動身後的傷口。

然而他只是默默地長吸一口氣,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然後規規矩矩地躺在那。

見顧鶴卿沒有做聲,刀匠用繩索將他捆好,正要下刀,門外忽然傳來尖細的聲音。

“王彪兒,貴妃娘娘交代下來,今兒這趟差事,你務必辦的圓滿才是,顧鶴卿若是死了,小心你的腦袋。”

這是孫貴妃身邊的曹公公?

他居然親自來了!

刀匠渾身顫抖,忙不迭地道。

“乾爹放心,這差事絕不會出岔子。”

“知道就好。”

曹公公的聲音比外面的寒風還要冷上三分。

不知道是蠶室悶熱,還是被曹公公的話嚇到了,刀匠的額頭浸出一層細密的汗水,衝顧鶴卿埋怨道。

“你這趟差可晦氣的很,沒什麼銀子不說,還讓我裡外不是人。”

“跟你說了吧,早上宮裡來了位貴人,瞧那舉止模樣,必是哪位娘娘宮裡的女官,她特意囑咐我不準給你喂臭麻子湯,眼見是恨你入骨。”

“可這會兒,你不知怎地又入了貴妃娘娘的眼,還特意差遣乾爹來這麼一趟,倒是難為了我。”

顧鶴卿聽了,很是歉疚。

“我並非有意為難,你該怎麼做,便怎麼做。”

“這可是你說的。”刀匠心安理得地收起臭麻子湯。

“我可不是狠毒的人,只是你這事水太渾,不是我小小刀匠能看透的,要因一時好心,將身家性命都送了,豈不冤枉?”

“要怪就怪你自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好啦,我要動刀了,你且忍著吧。”

…….

悶熱的氣息如同巨手,緊緊扼住顧鶴卿的喉嚨,蒼白如紙的臉上,冷汗如碎玉飛墜。

這樣的痛,是他完全不曾領教過得,那一刻他甚至後悔生在這個世上。

然而,他還是強迫自己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這是他為自己保留的最後一絲尊嚴。

空氣裡遊蕩著濃重的血腥氣和草藥味,令人窒息。

刀匠擦拭著刀上的血跡,嘖嘖讚歎。

“是個爺們,這都沒吭一聲,要以往那些人,早就爹媽地喊起來了。”

“七天之內不能沾水,最好躺上一個月再下床。”

“…多謝。”

刀匠深深地看了顧鶴卿一眼。

多體面的人啊!

這時候居然還跟自己道謝……

“哎…性子再好,也是不男不女的閹人嘍。”

刀匠嘟囔著,抄起自己的傢伙,推門而去。

不男不女…

閹人…

顧鶴卿緊緊握住手中的月白色玉佩,將它嵌進皮肉之中。

絲毫不顧指縫裡滲出的鮮血。

“顧鶴卿,十天後,你需往鹹福宮謝恩。”

蠶室外,曹公公的聲音十分刺耳。

“是……”

顧鶴卿緩緩閉上雙眼。

·

在蠶室休養三日,顧鶴卿就被粗暴地趕了出去,刀匠的活計很多,他不能長時間待在裡面,耽誤人家生意。

兩個小太監將他扔進長春殿的偏僻角房便走了。

許是怕他死掉,藥倒是一直沒斷。

這日,他的高熱終於退去,身上的疼痛也減輕了不少,勉力睜開眼睛,就見自己的妹妹顧惜惜腫著一雙眼,坐在床下,兩頰瘦削的不成樣子。

“惜惜…”

顧鶴卿勉強起身。

刀口處已經結痂,可這樣大幅度的動作,還是讓他疼的冷汗直流。

顧惜惜忙抄起一個灰白色的破氈墊貼心地抵在他腰後,略帶責備:

“才好些,就不要亂動了,碰壞傷口,又要吃虧。”

她的聲音沙啞,早沒了往日應有的甜美,顯然這些日子沒少哭泣。

顧鶴卿倚著床頭,眼底有歉疚湧動,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語氣也同樣溫柔。

“惜惜,鶴卿哥哥沒事…你不要哭。”

“嗯。”

顧惜惜借替他拿水的檔口,灑了幾滴淚,再轉身時,已經收住情緒。

“喝點水吧。”

顧鶴卿伸手去接,露出白皙的手腕,上面繩索的勒痕深可見骨,紅腫之處呈現出青黑色,如同被火灼燒過。

他潤了潤幹到發緊的喉嚨,頗為歉疚地開口。

“早些時候,就想向陛下求個恩典放你出宮…現在出了這事,哥哥被陛下厭棄,怕是又要你在宮裡多委屈幾年了。”

“你!”

惜惜呆呆地看著顧鶴卿,心裡就像被七八隻大手反覆揉捏,剋制半晌,終究流下淚來,一邊抽泣,一邊罵道。

“你…你…是傻的嘛!都這樣了,還…還要考慮別人?你就從來不想想自己嗎……”

“還要說這些話來安慰我,什麼沒事,我又不是小孩子,那麼好騙。你身上那些傷…那些傷…”

顧惜惜忽然撲進他的懷裡,嚎啕大哭。

“鶴卿哥哥,你痛死了吧…你為什麼不喊痛…喊出來也許舒服些呢,我寧願你喊痛,也不想見你這樣忍著…明明你都已經痛的哆嗦,我看著你昏迷的時候,把身下的被單都抓爛了!”

“惜惜別哭,我真的不…沒那麼痛,你忘了小時候,我常去懸崖峭壁上採藥,擦擦碰碰是經常的事,早就沒那麼怕疼了。”

顧鶴卿撫摸著懷裡少女抽動的背脊。

哭了一陣,顧惜惜強迫自己平復情緒,她怕自己無意中碰上他的傷口,讓他傷上加傷。

“你別操心了,我不出宮,你現在做了太監,我正好在宮裡當一輩子宮女,咱倆以後永遠在一處,就像小時候那樣。”

顧鶴卿心中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別胡說,我的妹妹將來是要嫁人的,你…”

“顧鶴卿,既然醒了,不去鹹福宮給貴妃娘娘謝恩,倒有時間在這跟小宮女打情罵俏?”

門外鹹福宮曹公公的聲音寒冷似冰。

“限你一刻鐘內到鹹福宮謝恩,晚半分,賞四十板!”

臨走前曹公公還不忘冷笑著囑咐。

“對了,顧公公,見到貴妃,你要自稱奴婢。”

奴婢……

鶴卿哥哥這般光風霽月的男子,以後只能自稱奴婢?

顧惜惜急忙去拉顧鶴卿的手。

觸手處,寒涼似冰。

“鶴卿哥哥,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啊。”

顧鶴卿低頭笑了笑,似是自嘲。

哭又能怎樣,哭,他就不是閹人了嗎。

顧鶴卿不敢暴露情緒,怕惜惜難過,只是放緩語氣,柔聲道:

“這些日子,你總來看顧我,皇后那邊的差事落下不少吧。”

“無妨的,有清荷姐姐替我。”

“皇后娘娘仁慈,可你行事也要謹慎,以前哥哥在朝中,還能看顧你幾分,可如今…”

顧鶴卿苦笑。

“鶴卿哥哥,你到底為什麼被下獄?”

顧鶴卿搖頭。

在詔獄裡,他反覆想過這個問題,都沒有答案。

二月初十晚,錦衣衛直接衝進顧侯府將他鎖了去,半分情面都沒留。

錦衣衛指揮使周銘只給顧家的人留下“大不敬”三個字。

可他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何不敬,他是建隆元年當朝天子欽點的探花,師從名滿天下的大儒張憲,又出身侯府,前途無量。

自在翰林房待詔,他性子溫和,從不與人相爭,加上自幼精通醫術,不少達官顯貴曾私底下找他診病,他也算做到了藥到病除,與他們著實有幾分交情。

至於與皇親國戚往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也就是前些日子孫貴妃犯了心疾,有人在御前推薦了自己,天子寵愛貴妃,破例讓自己進後宮診病。

自知宮規森嚴的他,全程沒敢往四周打量一眼,跟隨引導女官進了鹹福宮,最後也是在厚厚的簾幕前,用絲線替孫貴妃診了脈,開了方子,連貴妃的衣角都沒看到過。

至於那方子,太醫院的院正親自過了目,讓底下的御醫抓藥熬煮,自己也不曾經手。

到底犯了什麼事?

會讓曾經對他頗有好感的天子龍顏大怒。

在詔獄裡,那群錦衣衛甚至不曾訊問他什麼,只是一味地用刑,顯然是奔著洩憤來的。

見顧鶴卿沒有說話,惜惜以為他不想提起往事,便沒再追問,而是趕緊幫他梳洗更衣。

這一趟折騰下來,顧鶴卿已疼的渾身出了幾層虛汗。

為怕惜惜擔心,他強忍著疼痛,將她趕回皇后的翊坤宮,惜惜不捨地一步三回頭。

“放心吧,前些日子,我進宮給孫貴妃看過心疾,這次曹公公來尋我,應該也是為了此事。”

惜惜聽他這麼說,這才徹底放心。

自己確實也該回翊坤宮了,這幾日,那邊不是沒有風言風語傳來,只不過她怕鶴卿哥哥擔心,沒有說而已。

“那我過些日子再來看你,記得按時喝藥。”

“嗯。”

惜惜走後,顧鶴卿從角房的牆根下撿了根樹枝,用小刀削尖,充做銀針,戳在自己的幾個穴位上。

這能暫時止痛,如若不然,自己恐怕堅持不到鹹福宮就要因疼痛暈厥。

一路上,他不敢有絲毫停歇,孫貴妃出身世家,平日裡無比嬌縱,若是去得遲了,少不得一頓板子。

這破敗的身體,自己早就嫌棄萬分,可師父的遺願還沒達成,不能就這麼死了。

.

鹹福宮內,滿頭珠翠的孫貴妃半臥在美人榻上,一襲大紅百褶瞿鳳宮裝襯得她華貴無比,她先是就曹公公的手喝了幾口燕窩,這才居高臨下地開口:

“讓本宮瞧瞧,跪在這的是誰?”

“哦~原來是往日意氣風發的探花郎啊。”

孫貴妃輕笑著,用塗滿丹蔻的手挑起顧鶴卿的下巴,攢了一肚子的嘲諷,卻在看清他容貌的那刻,冰消雪融。

天下竟有這般俊美的人物!

縱是她這般見慣風流的人,也被顧鶴卿的美所震懾。

他的美完全沒有攻擊性,恍如月色,清冷又柔和,配上那朦朧的眼波,無端地就會挑動人心。

孫貴妃嘖嘖稱奇:“這般的絕色,卻又不像秦淮河上那群媚骨天成的小倌,只會奉承,瞧這清冷的模樣,真是人間極品。”

顧鶴卿厭惡地別過頭。

“大膽!”曹公公厲聲訓斥。

“算了。”

孫貴妃擺擺手,錦衣衛曾來回報過,詔獄裡的杖刑都不能讓顧鶴卿變色,何況是閹人的訓斥。

想到這,孫貴妃看看了身側的曹公公,又看了看地上的人。

同是閹人,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瞧這顧鶴卿,便是因皇權的威壓跪在那裡,也自有屬於他的一番氣度。

便如園子裡那傲雪凌霜的梅花,讓人忍不住想聞聞他的味道。

這樣的極品,入了宮也好,自己將他當做禁臠,鎖在這鹹福宮,日日折磨,豈不快活?

孫貴妃意態閒適地搓弄著手上的護甲,挑逗道。

“想不想知道,你因何下獄受此酷刑?”

顧鶴卿平靜的心湖被這句話輕而易舉地攪亂。

“求娘娘告知。”

“呵,只要你留在本宮身邊做一條狗,今後日日像本宮搖尾乞憐,那本宮就告訴……”

孫貴妃的話被突然而至的小太監打斷。

“娘娘,皇后有請。”

“這個蠢婦尋本宮做什麼?”

孫貴妃被打攪了興致,很是不滿。

曹公公輕咳一聲。

孫貴妃這才反應過來,顧鶴卿還跪在地上,可她並沒在意。

苟延殘喘之人,能把自己怎麼樣?

她冷然開口:“顧鶴卿,去外面跪著,好好想想,你做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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