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福宮內,來往宮人都在偷偷打量著顧鶴卿。
同情有之、不屑有之、幸災樂禍有之。
顧鶴卿強迫自己坦然接受這些目光。
鹹福宮的小太監,特意找來兩塊有稜有角的石頭,扔在他膝下。
二月末,雖沒了雪,可天氣依舊寒涼,不過跪了個把時辰,身體就僵硬起來,手腳更是凍成一坨冰。
不過這樣子,身上刑罰帶來的痛倒是減輕不少。
“二小姐到。”
伴隨小太監的唱和,一位少女在眾多宮女太監的簇擁下,施施而來。
卻見她衣著錦繡,滿身珠翠,一雙鹿皮靴子上各嵌著兩枚龍眼大的珍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珍珠便是天下最貴重的珠寶——東珠。
只有皇后才有資格佩戴的飾物,此刻竟在她的腳上出現。
少女看見殿外跪著的清俊身影,琥珀色的眸子裡流露出意外的驚喜,聲音陡然拔高。
“呦,讓本小姐瞧瞧這裡跪著的是誰?這不是譽滿京城,驚才絕豔的顧公子嘛。”
顧鶴卿低垂著眼,將雙手規矩的放在身側。
孫錦墨走到他身旁,掩口笑道:
“聽說您前幾日受了宮刑,這會傷好的差不多了吧。”
“嗐,你也別難過,像你這般下賤之人,往日里能見幾次陛下?現下成了奴婢,倒是有了天大的福氣,能日日陪伴君側。”
“只是可惜啊,世代簪纓的顧侯府,如今淪為滿京城的笑柄,代代清貴的家族,竟然出了一個——閹人!”
孫錦墨笑得花枝亂顫,鹹福宮的太監宮女們也竊笑起來。
那笑聲如同利刃,將顧鶴卿早已破敗不堪的身體洞穿,一點點刨蝕著堅如磐石的心。
孫錦墨抬起下巴,目帶譏諷地掃過跪在地上的顧鶴卿。
“顧公公,怎麼不說話?你往日的囂張跋扈呢?目中無人呢?”
顧鶴卿聽著孫錦墨惡毒的語氣,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自己被宮刑,難道是因為…
顧鶴卿豁然抬頭,目光中寒意逼人。
面對他目光裡的質問,孫錦墨毫不躲閃地對了上去。
“你猜對了!就是本小姐做的!誰讓你不識好歹!”
“也不看看你是什麼東西!顧侯府不要的賤人生下的野種,本小姐看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你居然敢拒絕我!”
“我可是禮部尚書的掌上明珠,是當今貴妃的親妹妹!論家世,你給我提鞋都不配,你居然敢拒絕我!居然敢拒絕我!”
孫錦墨面目猙獰,哪還有半分世家小姐的模樣。
顧鶴卿只覺胸腔裡有一團火,快要將自己燒穿了,他從未想過自己從天之驕子,一夜碾落成泥,居然是因為一個女人的因愛成恨。
“所以,貴妃根本沒有心疾,從頭到尾都是你們設下的圈套。”
看著顧鶴卿漸漸發紅的眼,孫錦墨快意極了。
“怎麼?恨不得親手殺了我?”
她特意將脖子伸了過去。
“扭斷它啊!讓顧府幾百條性命陪著你一塊下地獄!”
“呵呵。”
孫錦墨尖銳的指甲在顧鶴卿的臉上狠狠地劃出兩道血痕。
“可惜了這張絕美的臉,本小姐得不到,乾脆毀了它!”
顧鶴卿閉上眼,他不想再看這個女人一眼,明明有著姣好的容貌,卻生了一副比蛇蠍還歹毒的心腸。
“呵,以為眼不見就能躲過去?放心,顧大人…哦,不!是顧公公,從今以後,你在宮裡的每一天都會是生不如死!”
“鶴卿現在已是一無所有,索性還有一副硬骨頭。”
“你!!”
孫錦墨胸腔像是被棉絮裹住。
該死!偏偏他又是這副模樣!
如果他痛哭求饒,也許自己反而不會那麼生氣,一個空有容貌的可憐蟲,並不值得自己喜歡。
可他這般風骨,全然不像一個被閹割的太監,想想這樣的男子,自己居然得不到!
真是豈有此理!
“骨頭硬是嘛!好!本小姐和你慢慢磨!”
“顧鶴卿。”
吳掌印突然出現在鹹福宮,身後還帶著十幾個小太監。
“見過老祖宗。”
鹹福宮的宮女太監們烏壓壓地跪倒一片。
吳公公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侍奉在天子身邊,沒有一個不開眼的敢在他面前造次。
連孫錦墨也不得不收斂氣焰,撐起假笑:“吳掌印,什麼風將您吹來了。”
“哦?二小姐也在。老奴見二小姐言笑晏晏,想來貴妃娘娘的心疾是大好了。”
“有勞您老掛心,姐姐的病好了不少。”孫錦墨乾笑幾聲。
吳掌印不在多說,直接擺明來意:“老奴是來宣陛下口諭。”
“您老請便。”
吳掌印走到顧鶴卿面前,神色肅然。
“陛下口諭,擢顧鶴卿為御前秉筆太監,即刻起,往勤政殿伺候筆墨。”
“奴婢遵旨。”
“掌印…!”
孫錦墨急地上前一步,直接扯住了吳掌印的袖子。
“二小姐,這是陛下的意思。”
吳掌印不著痕跡地將袖子抽出來,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陛下聽說尚書夫人在家思女心切,二小姐本是為了侍奉貴妃的心疾才進宮,現下既然貴妃娘娘已經大安,二小姐也該回府看看,免得老夫人掛念。”
孫錦墨一時氣滯,硬邦邦地道:“多謝掌印提醒,我見過姐姐就出宮。”
吳掌印微微一笑,有些話點到即止就好。
“顧鶴卿,這就隨我去吧,陛下正在勤政殿批閱奏摺,咱們做奴婢的可不能讓主子等。”
“是。”
顧鶴卿跪得久了氣血不通,剛站起來,雙腿便如萬針攢刺,不覺向前踉蹌了幾步,好在幾個眼尖的小太監及時扶住了他。
吳掌印掃到他膝蓋下的石頭,皺了皺眉。
眾人才出宮門,便與乘著鑾駕的孫貴妃打了個照面,有陛下的口諭,孫貴妃並未阻止吳掌印帶走顧鶴卿。
下了輦,孫錦墨如乳燕歸巢般撲進姐姐懷裡,略帶責備地開口。
“姐姐,你答應過我,要把顧鶴卿送給我折磨的,現在他被帶走了,你怎麼也不說句話。”
“這是陛下的旨意,姐姐我還能抗旨不成?”
“陛下日理萬機,怎麼想起他?”
“呵,還不是皇后這個蠢婦,本宮也沒想到她竟會給顧鶴卿求情。”
孫錦墨一聽是皇后壞了她的好事,臉上立刻罩上一層寒霜。
“皇后真是討厭!平日裡就和姐姐爭寵,現在居然把手伸到鹹福宮裡來了,姐姐,你得給她點教訓才是!”
“放心吧,她一無根無萍的皇后,鬥不過姐姐的,只不過這幾日陛下正因削藩的事煩心,暫且不要因為這些小事惹他不快。”
“那就這樣放過顧鶴卿了?”孫錦墨嘟起嘴,十分不甘。
孫貴妃寵溺地看著懷裡的妹妹,纖細的手指在她的額頭輕輕一戳。
“你呀,還是小孩子心性,就算顧鶴卿留在你這,也不過是日日板打鞭責,他又是那樣倔強的脾氣,你能有什麼樂趣?不如讓他去陛下身邊伺候,到時候才有好戲看呢。”
“什麼意思?”
“傻妹妹,殺人容易誅心難。顧鶴卿以前可是翰林院待詔,此刻他做了奴婢,伺候在陛下身邊,難免與舊日師友同僚見面,想想那時候,他心裡該是什麼滋味兒。”
孫錦墨眼前一亮。
“何況姐姐早就讓錦衣衛放出風聲,現在滿京城的人都以為他是貪生怕死,自願進宮做的奴婢,就憑這一點,白桐書院那些自詡傲骨的清流們,就不會放過他!”
“姐姐好謀算!”
孫錦墨開心地拍手,笑容裡埋著刻毒,“到時候,我倒要看看,他怎麼面對那些人!”
孫貴妃撫弄著鬢邊的流蘇,眼帶嘲諷。
“要不說皇后蠢呢,求情都不長腦子,顧鶴卿怕是寧願日日被刑罰,也不願意再見那些人。”
……
勤政殿內,精美的博山爐中,香霧似游龍般緩緩溢出。
顧鶴卿聞著這熟悉的龍涎香,心上如同壓著一塊鐵板,讓他呼吸困難。
彼時,自己經常來勤政殿值守,站在廊下等待皇帝召喚,此刻,雖然依舊身在其中,可早已不是意氣風發的青年翰林,甚至連男人都不是了。
青玉案後,靖清帝端坐席上,手持御筆,正在埋頭批閱著什麼,旁邊是疊成小山的奏摺。
這位少年繼位的小皇帝,年不過十五,眉宇間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此刻他眉頭緊鎖,顯然是被朝堂上的問題難住了。
四年前靖清帝初登大寶,並不被眾人信服,在一眾白桐書院文人的支持下,以極為狠辣地手段處置了兩位國公後,方才勉強立了威。
今年還沒出正月,皇帝便開始著手削藩,為此自己曾兩次上摺子勸阻,都被靖清帝以極其嚴厲地口吻駁回,最後一次,皇帝甚至對他動了廷杖。
君臣的嫌隙由此而生。
可自己並不後悔。
現在削藩並不是最佳時機。
當今天子並不是先帝的嫡子,只因先帝驟然駕崩,嫡長子淮王殿下又意外墜馬而亡,這才輪到靖清帝這位庶子繼位。
先帝臨終前,曾告誡兩位皇子,要聽幾位叔叔的話,可繼位後的靖清帝在一眾文臣的攛掇下,完全忘記了先帝的囑託,不僅與四位王叔不親,還曾因為幾件小事,下旨申飭幾位親王,叔侄關係極為不睦。
也正是因為這點,靖清帝削藩削的毫不留手。
但削藩是靠實力的。
四位親王,代王鎮甘肅、燕王鎮北京、蜀王鎮川貴、楚王鎮兩廣,各有五萬精兵,從數量上看確實無法和朝廷的三十萬兵馬抗衡,但四位親王久歷沙場,特別是代王李燁,從少時起便與玉門關外的狼蠻廝殺,在軍中極有威望,是四位親王裡最危險的存在。
在確定皇帝要削藩的心思無可更改後,自己曾提議,如果真要動手,也應該先對付代王,可小皇帝卻執意要先對付四王中實力較弱的蜀王,想通過對蜀王的懲處,震懾他的胞兄代王。
如今申飭蜀王的欽差已經去了兩個多月,卻遲遲沒有消息傳回,情況著實不容樂觀。
想到這,顧鶴卿猛然驚覺。
自己現在已經是個奴婢了,朝堂上的事他不僅沒資格插手,連想都不該想,畢竟太祖皇帝“太監不得干政”的鐵牌子,還立在太和殿上。
“顧鶴卿,你可知罪?”
靖清帝肅然開口,語氣如同寒冬臘月的冰雪。
“奴婢知罪。”
顧鶴卿以頭點地,此刻自己只能認罪,如再出言辯解,只會招來雷霆之怒。
靖清帝將手中的御筆重重地拍在案上。
“你辜負了朕的信任。”
“奴婢愧對陛下。”
“哼!知道便好。詔獄裡的刑罰是朕賞你的,你心中可有怨恨?”
“奴婢有罪在先,陛下仁德,留奴婢一命,奴婢感恩不盡,豈敢有怨。”
靖清帝見顧鶴卿乖順地將雙手垂在兩側,面上毫無怨懟,這才滿意頷首。
“好了,罰也罰了,你現在成了奴婢,也算付出了代價,此事便揭過吧。今後在朕身邊做事,可要盡心竭力,若有絲毫錯處,朕定將你杖斃。”
“是。”
“今年上巳節,朕要在南苑舉行蘭亭雅集,此宴已交與皇后佈置,以往你也參與過這樣的文會,該知如何操辦。”
聽到文會二字,顧鶴卿蒼白了臉色,心彷彿被無數細密的針反覆穿刺,疼得他幾乎窒息。
如果可以,自己寧願被處以極刑,也不想再見往日師友,可他不能推拒,只能道一句。
“奴婢必盡心竭力協助皇后。”
靖清帝滿意地點點頭。
“還有一事,你曾是張先生的弟子,如今既已是奴婢之身,便不要再以他的學生自居了。”
顧鶴卿神色一滯,聲音裡帶著顫抖。
“…老師已將我革出門牆?”
靖清帝怒極反笑。
“還需張先生親自說?你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張先生是天下清流共尊的士林領袖,有你這樣的弟子,是他老人家的恥辱!”
恥辱…
無情的兩個字如同驚雷打在頭上,快要把他的魂魄震碎。
靖清帝的語氣越加冰冷:
“顧鶴卿,你記住,朕不准你再以張先生的弟子自居,從今天開始,朕若從你口中聽到一星半點兒攀扯張先生的言辭,定會將你千刀萬剮。”
“是…”
顧鶴卿近乎絕望地閉上眼睛。
“滾!”
靖清帝厭惡極了,他不懂自己欽點的探花為什麼會甘願做一個下賤的閹人?他難道不懂什麼是骨氣嗎?
他該死在詔獄以證清白才是。
顧鶴卿雙腿如同灌了鉛,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走出長生殿。
他不怕詔獄的酷刑,不怕那些不相干的人言辭上的羞辱。
只怕自己曾經視若珍寶的師友家人,不再接納他,且視他為恥。
蘭亭雅集……
苦楚與酸澀交織成海,激盪在顧鶴卿的心裡,再也無法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