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四年的蘭亭集會是在一片慌亂、惶恐中結束的。
小皇帝在得知自己的叔叔真的舉旗造反後,急得當場吐了血。
六部權臣們手忙腳亂的將人送進長生殿,便與穆丞相一頭扎進了文淵閣。
各府女眷匆匆回府,只剩下六部郎官並白桐書院的學子們在痛斥代王狼子野心,看那架勢是想用口水把代王淹死。
小皇帝甦醒的三天後,他讓殿前侍奉筆墨的顧鶴卿誦讀了代王的檄文。
“我皇考太宗皇帝封建諸子,實為鞏固天下,以絕狼蠻東夷之野心,無知小兒,閉目塞聽,圖滅武勳、寵信奸佞,構陷諸王,以絕天家之人倫;大行無道,不顧民生之福祉。”
“朕將親率大軍,滌盪群小,安定山河,今佈告天下,鹹使四方萬民聞知。”
聽了這篇檄文,穆丞相當場吐血,百官捶膺頓足,痛罵代王,兵部尚書崔簡靈被趕鴨子上架,開始調動三大營,誅滅叛軍,同時命令各布政使司,監視境內的楚王、燕王。
兵部侍郎溫載在大殿上慷慨陳詞,吐沫星子直飛,放言憑藉眾將士的忠義,必能掃蕩群邪,何況代王只有五萬兵馬,三十萬對五萬,優勢在我!陛下不必憂慮云云。
然而讓溫侍郎想不到的是代王的兵馬會來的這麼快。
建隆四年三月初十,代王攻克潼關。
四月二十六,長安淪陷,關中土地,盡歸代軍。
六月初七,相繼攻克南陽、襄樊,利用漢水之利,順流東下。
七月二十五,朝廷重兵把守的採石被代王一舉攻克,京城內外,已可聞代軍鼓角爭鳴之聲…….
建隆四年·八月初二·太和殿
小皇帝與眾大臣對坐泣涕,顧鶴卿站在殿下侍奉,心裡同樣湧上一抹悲涼。
亂世之下,人命如草芥。
吳掌印快步走來,跪倒在地,彷彿蒼老了十歲。
“陛下…兵部尚書崔大人…殉國了!”
“什麼?”
小皇帝猛然抬頭,眼睛裡佈滿血絲,他似乎不能接受這個消息,閉目平靜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說:“厚葬吧。”
殿內的啜泣聲更大了。
小皇帝拉著兵部侍郎溫載的手,垂淚:“溫卿,戰局何以糜爛至此?”
溫載跪在地上,哽咽道:“陛下,實在是代王奸詐,竟用高官厚爵收買那些武勳,徐國公、定遠侯、永安伯…先後叛亂,才致朝廷兵馬亂了分寸。”
小皇帝紅著眼,恨恨地道:“朕平日待他們不薄,不曾想他們竟然投靠代賊,可殺!”
殿前侍奉的顧鶴卿默然不語。
朝廷苛待武勳,文官平日裡高高在上,辱罵武將的惡果終於在今天出現了。
朝廷不僅無將可用,就算是有也不敢讓他們統兵,就怕他們臨陣倒戈。
“溫卿,朕該怎麼辦?”
溫載擦掉眼淚,目光灼灼,“陛下放心,溫載必定一死以報陛下知遇之恩,臣這就去整頓兵馬,誓保吾皇!”
溫載去的決絕,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架勢。
離開宮門,上了馬車,車伕見自家大人目光堅毅,不覺眼眶一紅。
“大人…是要去接替崔大人守城嗎?老朽雖孱弱,也願隨大人同去,誅殺代賊。”
溫載拂袖怒斥:“住口!你這老匹夫,在這滿口胡言!什麼代賊,那是陛下!”
“快,速帶我去城南代軍紮營之地,我要去迎接陛下往太和殿登基!”
車伕:……
溫載一甩簾子,坐在馬車裡,氣鼓鼓地道:“姓張的、姓孫的,就知道你們沒憋好屁,留我在這,自己先去投誠。”
“快!再快點!你沒吃飽飯嗎!”
“要是跑在孫大人後面,我摘了你這老匹夫的腦袋!”
蒼茫夜色中,溫載大人的馬車跑到車輪飛起,後面冒出陣陣青煙……
·
“什麼時辰了…”
小皇帝昏昏沉沉地從榻上坐起。
“回陛下,酉時了。”
“怪不得天都黑了。”
太和殿內一燈如豆,微弱的火苗在風中發出滋滋聲響,隨時可能熄滅。
小皇帝環顧四周,偌大的太和殿,空曠無比,以前那些山呼萬歲的人通通走了個乾淨,只剩下三個人。
吳掌印、皇后…顧鶴卿。
小皇帝嘴裡如同吞了鐵屑一樣苦澀:“朕這個皇帝,當得真是失敗,臨了,就剩你們陪在朕身邊。”
“陛下…”吳掌印泣不成聲。
“顧…顧卿,朕如此待你,沒想到你竟沒舍朕而去。”
“陛下也是受奸人矇蔽。”顧鶴卿眸色複雜。
過往,他們君臣也曾無話不談,彼時的自己是願意結草銜環,報答皇恩的,如今…陪他走到最後,也算是全了自己讀書人的忠心。
“三叔的兵馬到哪了?”
“代王殿下的神策軍日暮度過秦淮河,此刻怕是已通過朱雀橋,兵臨建康城下。”
“真快啊,不愧是朕的三叔,父皇在世時經常誇他殺伐果斷、沉穩幹練,遠非朕所及。”
顧鶴卿輕聲道:“陛下,此刻您應該考慮離開京城,再遲就來不及了。”
“離開?”小皇帝苦笑:“去哪呢?”
登基才四年,這個皇帝自己是當夠了,實際上自己本就不是先帝培養的褚君人選,如果不是嫡親大哥意外身亡,他也就是個閒散王爺的命。
“朕不走了,在這等著三叔,大伴、顧卿,你們帶著皇后離開吧。”
皇后一直枕在丈夫肩頭默默垂淚,此刻聽小皇帝這麼說,忙起身道:“妾不走,妾要陪著陛下。”
小皇帝輕輕撫摸著皇后的臉,為她擦掉眼淚:“你真傻,朕聽宮人說,孫貴妃前幾日就收拾細軟跑回尚書府了,說不定此刻已經和他爹一樣在三叔的軍營裡,就你還傻呵呵地留在這。”
“妾的丈夫、妾腹中孩子的父親在這,妾哪也不去。”
小皇帝看著皇后已經顯懷的肚子,目露悲色。
“好可憐的孩子,見不得這世上一絲光明就要走了,是朕這個當父親的無能。”
這對高高在上的帝后,此刻便如平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無力左右命運的嘲弄。
恍惚間,顧鶴卿心底升起一抹荒誕之感。
自宮刑後,小皇后一直對自己照顧有加,可善良的皇后母子就要殞命,而那囂張跋扈的孫貴妃,卻可以一直得意下去。
小皇帝略整衣冠:“大伴、顧卿,你們逃命去吧,朕不怪你們。”
吳掌印垂淚:“陛下,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奴婢是看著您長大的,如今已是風燭殘年,還有什麼舍不下的,就讓奴婢陪您最後一程吧。”
“大伴…”小皇帝聲音哽咽,半晌,側向一邊:顧卿…你走吧!朕對不起你,若有來生,朕…再賠給你。”
“帶上這個…”
小皇后從懷中掏出一沓銀票。
“這是本宮前些日子收攏的,本想拿給顧惜惜,一時忘了,您拿著這些銀子,帶惜惜出宮吧,去一個遠離京城的地方,過你們的日子。”
顧鶴卿不動。
“拿著吧顧卿,多年前的恩情無以為報,今日這些權當是我們夫妻的一點心意。”
顧鶴卿輕輕嘆息,“陛下,臣舊時為官,曾為一京城富商診病,他離京前,送臣一座大宅,此宅內有密道,可直通城外。”
自己方才一直在猶豫,他知道說出來意味著什麼,但到了最後,他還是不能違逆自己的心。
醫者仁心。
若無這仁心,他到不了今日這等地步。
顧鶴卿說完這話,餘下三人都是一怔。
吳掌印喜不自勝:“陛下,你快帶皇后娘娘,隨顧秉筆離開,這裡有老奴在。”
“…這…”小皇帝猶豫起來。
吳掌印急道:“陛下,您不憐惜自己,也要憐惜憐惜皇后和她未出世的孩子。”
小皇帝看著皇后蒼白的臉色,咬著嘴唇,半晌:“好,我們走!”
“老奴這就去找顧惜惜,你們一起出宮,不要再回來了!”
吳掌印快步出殿,剛走到殿門口,就和一小內侍撞了個滿懷,那小內侍咧嘴哭道。
“老祖宗,不好了!代王的兵馬打進宮城了!”
“這麼快!”幾人大驚失色。
顧鶴卿眉頭微鎖,“來不及了,我先送陛下與皇后出宮。”
“好!老奴讓惜惜在垂花門等你,你將陛下送至安全之處,再回來尋她。”
“大伴…”小皇帝不捨地看著吳掌印,這個從換尿布時就把他抱在肩頭的老太監。
吳掌印眼圈逐漸紅了,最後狠狠心,頓足而去。
顧鶴卿讓皇帝皇后換上內侍的衣服,藉著夜色的遮掩,順著宮道一路奔逃。
好在那富商的院落離的並不遠,顧鶴卿駕著馬車,跑了半刻鐘便到後院。
大宅多年來無人居住,此刻已經破敗不堪,庭院內雜草足有一人多高,月光之下,黑影森森,氛圍可怖。
顧鶴卿將皇帝皇后領入地道內,卻見小皇后臉色慘白,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水,顯然是方才縱馬疾馳時,傷了胎氣。
顧鶴卿掏出隨身銀針,迅速扎入皇后身上的幾個要穴。
就在這時,宮城方向濃煙大起,火光沖天。
“陛下,您看護好皇后,我去去就來。”
“顧卿,一起走吧,你現在回去就是送死!”小皇帝拉住顧鶴卿的袖子。
“不行,惜惜還在宮裡,我不能扔下她,陛下、皇后,你們保重。”
顧鶴卿將銀票塞在小皇帝懷裡,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也許是跑的太急,臨到長庚門前,白馬嘶吼著揚起前蹄,直接將顧鶴卿晃到了車下。
砰…整個人重重摔在白玉石磚上,疼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顧鶴卿咬牙爬起,發現左小腿只要一動就疼入肺腑,他狠狠捏了一把。
嘶,好在沒有骨折,只是扭傷。
宮城內此刻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御道之上,鐵騎呼嘯。
“快跑啊!亂兵來了!”
宮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心膽俱裂,互相拉扯著,沒頭蒼蠅似的亂撞。
有些機靈的宮人開始藉機偷盜宮中財寶,朝著各個方向奔逃。
“走水了!內官監走水了!”
“關閉九門!妄動者,殺!”
哭聲喊殺聲直衝九霄。
顧鶴卿一路摸爬滾打,極為狼狽,走到垂花門時,四處杳無人影,只地上枕著兩三具屍體,死狀可怖。
顧鶴卿顫抖著手,藉著月色,將屍體一一翻轉,發現都不是顧惜惜後,才略微鬆了口氣。
粗略瞧來,這些內侍宮女應該是因為互相爭奪財物,互毆而死。
思及此處,顧鶴卿暗暗擔心,惜惜自小是個財迷,要是生了不該有的心思,以她那小小身軀,算得上是懷璧其罪。
“惜惜…惜惜!”顧鶴卿不敢大聲,怕引來亂兵。
“鶴…鶴卿哥哥,是你嘛!”
垂花門的灌木叢裡,顧惜惜小貓一樣蜷曲在裡面,嚇得瑟瑟發抖。
“惜惜!”顧鶴卿迅速將她攬在懷裡。
顧惜惜擔驚受怕了一夜,此刻乍見親人,哇地,哭了出來,可剛放出聲,就被顧鶴卿修長的手指掩住。
“不要做聲,走,跟我出宮。”
顧惜惜明眸眨了眨,落下幾滴珍珠似的淚。
顧鶴卿緊握她的手,兩人如同風中飄飛的蓬草,在人潮裡穿梭。
“來往宮人,不得妄動!”
“違者立斬無赦!”
快馬在宮道上來往奔馳,馬蹄踩在那些已經死亡的宮人的屍骨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聲。
一名小宮女懷裡抱著灰白色的包裹,快步從顧惜惜身邊跑過。
刷,寒芒迎面而來,刀光閃爍處,小宮女如同枯枝被攔腰切斷,五臟六腑流了一地。
“嘔!”惜惜見不得這血腥場面,胃裡立刻翻江倒海。
連顧鶴卿都被這一幕震懾。
暗影處,全副鎧甲的士兵持刀勒馬而來,刀口處鮮血滴答而下。
“媽的!都告訴不得妄動,還他媽跑!”
“走!都給爺滾到太和殿去,再有亂跑的,她就是榜樣!”
宮人們兩腿篩糠,哭哭啼啼地湧在一處,在一眾士兵的威逼下,朝太和殿走去。
太和殿廣場上,人頭攢動,烏壓壓地聚集了數百人,全都雙膝跪地,四周一圈圍著數十位明火執仗的金吾衛,鋼刀在月色的映襯下,閃著寒光。
顧鶴卿和顧惜惜也被驅趕進人群,四處都是壓抑的啜泣。
惜惜的手早被汗水浸溼,顧鶴卿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背。
“別怕,他們暫時不會再殺人了,頂多將咱們圈禁起來,逼問陛下的下落。”
“好…”顧惜惜抬起小臉,“有鶴卿哥哥在,我不怕的。”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十數名金吾衛擁著一位身著玄色戰甲的青年男子,縱馬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