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勒馬而立,身姿筆挺如松,雙眸深邃,好似幽潭,薄唇微抿,雖未開言,卻給人十足的壓迫感。
啪!
馬鞭揚起,攪動周圍的空氣,如同暴雷。
“低頭!陛下姿容豈容爾等螻蟻窺探!”
宮人們立刻將頭深埋,心中的恐懼如同潮水湧遍全身。
代王李燁勒住馬頭,掃了地上烏壓壓的人群一眼,“活著的宮人都在這?”
“是。”
“抬上來,讓他們認認。”
金吾衛立刻抬上來一具屍體,放在人群中。
這是一位年逾六十,頭髮花白的老者,身上的緋紅色袍子破爛不堪,胸口處破了一個碗口粗的大洞,顯然是被長槍捅破心臟而死。
吳掌印……
顧鶴卿喉頭乾澀。
“嗚嗚…老祖宗。”
吳掌印待人慈和,不少宮人見他暴屍廣場,忍不住放聲痛哭。
“閉嘴!誰準你們哭的!”
金吾衛狠抽那些流淚的宮人,嚇得他們馬上閉嘴,廣場上的風聲裡夾雜著極壓抑的低泣。
“回陛下,確實是吳掌印。”
李燁微微頷首,“厚葬。”
人群裡,一位五十多歲,精神矍鑠的老將軍,搔著花白的頭髮,不解地問。
“一個閹人罷了,陛下為何要厚葬?”
李燁不答。
他身邊的銀袍小將解釋道:“承恩伯有所不知,方才攻入禁宮時,扈從靖清帝的羽林衛,未做絲毫抵抗便作鳥獸散,只有吳掌印帶著一群太監,在大明門誓死不退。
“你瞧他的傷口。”
胸口致命傷,說明這位老者沒有絲毫退卻。
“沒想到,這群沒卵子的閹人倒挺有骨氣。”
李燁掃了一眼,“斯人已逝,不必口出惡言。”
“是。”承恩伯訕訕地閉嘴。
銀袍小將眉間略帶隱憂:“陛下,吳掌印已死,卻不見靖清帝的下落,要不要……”
李燁斂眉問道:“錦衣衛指揮使何在?”
“臣在!”
錦衣衛指揮使周銘從十米開外,迅速膝行至李燁馬下,以頭點地。
大紅色的飛魚服在火光的映襯下極為刺目。
李燁只是淡淡地掃了他幾眼,周銘的內外衣袍就被汗水浸溼。
“撬開這些人的嘴,關於靖清帝,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聲音好似霜雪,冷冽而威嚴。
“臣一定竭盡全力,不負陛下所託。”
李燁不再理他,轉頭吩咐身邊的銀袍小將。
“衛英,命五城兵馬司通知京內五品以上官員,半個時辰內,朕要在太和殿見到他們,違者,族誅!”
“諾!”衛英抱拳領命。
說完,李燁拋下身後眾人,勒馬遙望,遠處的太和殿莊重巍峨,萬道晨曦中,他踏著丹陛石上的雲龍圖案,扶搖而上。
遠處眾人望著這一幕,便知乾坤已定,江山易主。
“陛下….陛下….”
數位衣冠博帶的大臣,拎著袍角,奔跑而來,到了衛英等人馬下,已是氣喘如牛。
衛英皺皺眉:“孫大人、溫大人,你們尋陛下何事?”
溫載忙捧出一道明晃晃的綢書,滿臉堆笑。
“恭賀陛下登基的詔書,臣等已經擬好,就等陛下過目。”
“原來如此。”衛英點點頭,“陛下往太和殿去了。”
“多謝。”溫載抱拳,隨後一路絕塵而去。
“溫飛宇…你等等老夫…等等老夫。”
禮部的孫大人像一隻老鴨子,追在後面,嘎嘎直叫。
承恩伯鼻子裡哼出一聲:“老少都不要臉。”
衛英淡淡地道:“臉哪有命重要。”
“看他們就倒胃口,走吧,衛英。”
“嗯。”
衛英臨走前,瞥了眼還在那跪著的錦衣衛指揮使。
“周銘,這是你唯一的機會,懂?”
“懂懂!”
待衛英等人離開,周銘一改方才卑微之態,神情陰鷙。
“來人!將這群宮人押入詔獄。”
廣場上頓時哭聲震天。
上到百官下到宮人,沒有人不知道詔獄這恐怖的存在。裡面陰森逼仄,光刑具就有百餘種,每一種都能讓人生不如死。
能從裡面活著走出來的人,十不存一。
不少膽子小的宮人竟失禁了,濁黃色的液體順著褲管滴答流下。
錦衣衛們捏住鼻子,叱道:“哭什麼哭,進了裡面,有你們哭的時候。”
“我不進詔獄…不進詔獄。”有人發瘋狂奔,立時被錦衣衛抹了脖子,血噴如柱。
惜惜兩腿一軟,歪進顧鶴卿懷裡,貝齒輕顫:“鶴卿哥哥…我不想去…我好怕。”
顧鶴卿緊握著惜惜的手,“別怕。”
錦衣衛像栓螞蚱一樣,將一個個宮人們串起。
“大人!大人!”一個小太監哆哆嗦嗦地爬到周銘腳邊,“奴婢有機密要事稟告!”
“哦?說來聽聽。”
小太監忙附耳過去。
須臾,周銘的瞳孔逐漸放大。
“你說的是真的?”
語氣因激動而顫抖。
“千真萬確,是奴婢方才在太和殿親耳聽到的!”
“太好了!”
周銘霍然轉身,爆喝一聲。
“來人!將秉筆太監顧鶴卿——拿下!”
……
寬大的刑房內,燈光昏暗。
陰冷潮溼的石壁被層層青苔覆蓋,空氣中,一股黴味混合著血腥撲面而來,燻得兩側鐵牢裡養尊處優的大人們幾欲作嘔。
顧鶴卿雙手被釘在十字刑架上,身體如破敗的枯葉,凌亂的髮絲黏在滿是血汙的臉上,薄唇緊抿,顯然是在極力忍耐。
啪!
鞭子快而迅疾,撕開皮肉的瞬間,顧鶴卿的身體猛然一顫,可他咬緊牙關,愣是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啪啪啪啪!
鞭子如雨點般落下,每一下都帶著撕心裂肺的痛,血紅色的傷口猙獰如蛇痕,爬滿白皙如玉的身體。他的額頭上青筋亂蹦,卻依舊沉默無聲。
周銘將一根銅板粗的牛皮鞭浸泡在水中,掀開粗鹽罐子,抓了一大把,當著顧鶴卿的面,慢慢灑進水裡。
“顧鶴卿,我該說你倒黴還是蠢呢?半年時間,進了兩次詔獄,得罪的人,竟一個比一個厲害。”
“說,你將靖清帝和皇后藏哪去了?”
顧鶴卿抿了抿乾裂的唇,不語。
“呵。”周銘輕嗤一聲,兩根手指狠狠捏住顧鶴卿的下巴,強迫他抬頭。
“我對你夠客氣的了,你睜眼瞧瞧這牆上的刑具,哪一樣是你這個身板能扛下來的!”
“不要給臉-不-要!”
顧鶴卿嘴角溢出鮮血,輕笑道:“指揮使大人不是對我客氣,是怕真的打死了我,沒法交差吧。”
周銘被戳中心事,面色鐵青。
三天了,眼前的人不知受了多少刑,還是咬緊牙關,一句話沒說。
自己從最初的篤定自信,到如今的惶恐難安,都是拜眼前這個奴婢所賜。
如果不是為了全家老小的性命,自己恨不得現在就弄死他。
“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詔獄的鞭子硬!”
周銘將浸滿鹽水的牛皮鞭扔給千戶。
“給我狠狠地打!”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鞭子連續在身體上炸響,顧鶴卿似被一柄鋒利的刀破開了皮肉,火辣辣的疼痛讓他喪失了最後的理智,可胸腔裡爆發出的慘呼還未脫口,就被急驟如雨點的長鞭打斷。
“停!”
“噗。”
顧鶴卿嘔出一口血,大口呼吸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周銘嘴角彎起弧度。
“滋味兒如何?”
顧鶴卿已經說不出話了。
“你說你這是何苦呢?太和殿上那群讀過聖賢書,天天把忠孝節義掛在嘴邊的大人們,都屈服了。”
“你看看他們!”
周銘朝身後鐵籠一指。
“他們哪個官職不比你大,名望不比你高,到了這裡,還不是把什麼都抖摟出來了?”
“靖清帝在的時候,給他們高官厚祿、尊榮體面,言必稱先生,他們卻毫不猶豫地背叛了他。”
鐵籠裡的士大夫們羞愧地低下頭。
“而你呢?靖清帝給了你什麼?杖責?宮刑?還是故意把你調到御前,讓你受這群人的折辱?”
“本官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忠心?”
周銘冷笑。
“記得禮部孫大人嗎?他可是半個國丈。”
“前天他頭一個上表,從太和殿廣場膝行至御座下,恭迎陛下登基。”
“還有吏部尚書張澈、戶部尚書陸貞、兵部尚書溫載……他們一個個全都口稱萬歲,五體投地。”
“他們尚且如此,你一個受過腐刑的奴婢,在這較什麼勁?”
“溫載…兵部尚書?”
顧鶴卿慢慢抬起頭,鮮血順著他白皙的臉頰淌下,遮住半闔的雙眼。
“對,就是蘭亭集會上,折辱你的溫載,他是本朝第一個馳入陛下軍營投誠的士大夫,所以他現在又高升了,陛下貌似很看中他,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入主文淵閣,成為人人稱羨的宰相。”
顧鶴卿眼神迷惘。
周銘嘆了口氣。
“這個世道,識時務者才能生存。”
顧鶴卿苦笑數聲,呼吸間帶動傷口,疼得他又嘔出幾口血。
“靖清帝和皇后在哪?”
沉默。
周銘壓住心口湧動的怒火。
“好吧,就算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身邊的親人想想。我知顧府已將你逐出,你對那群人沒什麼感情了,可顧惜惜呢?你不替她想想嗎?”
聽到惜惜的名字,顧鶴卿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周銘捕捉到這個微小的動作,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
“我查過你們,她並不是你的親妹妹,只是你當年撿來撫養的棄嬰,在沒有入侯府前,你們相依為命了很久,你應該很心疼她吧,否則也不會離開宮禁,又再次折回。”
顧鶴卿沉默不語。
周銘給手下千戶一個眼神,厚重的鐵門緩緩拉開,便如鋒利的刀刃刮拉著石板,發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
“鶴卿哥哥。”
顧惜惜撲過去想抱住刑架上的男人,卻發現他已是血肉模糊。
“你…怎麼,怎麼…”
顧惜惜真的好想抱抱自己的鶴卿哥哥,可他裸露在外的皮膚無不是皮開肉綻,最後她只能哀哀地牽住他破碎的衣角,痛哭。
“都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鶴卿哥哥,你從小行醫救人,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為什麼?”
她仰起頭,任由滴答而下的鮮血落在她白皙嬌俏的臉上。
“惜惜,閉眼…不…不要看,鶴卿哥哥…不疼。”
“嗚嗚。”顧惜惜掩面痛哭。
周銘走上前,狠狠抓住顧惜惜的頭髮,將她的臉抵在顧鶴卿眼前。
“顧鶴卿,好好看看,你的妹妹,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嬌花一般的人物,詔獄裡的這些刑罰,她熬的過哪個!”
“放開我,你放開我!休想用我威脅鶴卿哥哥!”
周銘狠狠一拽。
“啊~!”
忽然而來的痛楚讓惜惜胸腔爆出一聲慘呼。
“顧鶴卿,就算她和你骨頭一樣硬,可只要進了詔獄,這輩子名聲就算毀了,外面的好人家,哪個不嫌進過詔獄的女人髒?”
“我也是個男人,也有憐香惜玉之心,我真的不想對一個無辜少女下手,可是我別無他法。”
周銘將惜惜狠狠摜在地上。
眼睛裡佈滿血絲。
“顧鶴卿,你在詔獄裡尚不知曉,前日穆丞相在殿前辱罵陛下狼子野心,陛下一怒之下,誅了他九族。”
“他可是三朝元老!還不是全家老少像狗一樣被拖出去,任人宰殺!”
“這幾天,西菜市口殺的人頭滾滾,劊子手的刀都砍捲了,老百姓也不再去秦淮河,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那河水遠遠望去,是血啊,是血!”
顧鶴卿喉嚨裡湧出一股腥甜。
周銘閉目平靜了一會兒,這才放緩語氣。
“就當我求你,救救我一門老小這二百多口無辜之人,救救顧惜惜,也救救你自己……”
“招了吧!”
“姐夫,你求他幹什麼!我倒要看看他嘴有多硬!”
“閉嘴!!”
周銘喝住自家小舅子,一雙眼睛死死盯住顧鶴卿的臉。
一瞬間,詔獄的空氣幾乎凝滯。
半晌,顧鶴卿半闔著眼,輕輕地道。
“抱歉…我…不能說…”
……
“給我往死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