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孃,水溫可好?”
裴時念手持發黑發亮的葫蘆瓢,舀水從淮茵肩膀澆下。
水流過瑩瑩後背,昏黃油燈照耀之下,是一大片縱橫交錯的傷疤。
早已看不出,藏於其間的,是一個筆跡粗糙的“賤”字。
裴時念視線停留在這裡,沒去觸碰。
“嗯,正好。”
淮茵聲音溫柔。
簡短的對話後,小屋重回安靜,只餘水聲。
半晌,油燈晃晃。
淮茵起身。
裴時念拿起布巾為她擦身,一直擦到前面。
前面,同樣累累傷痕。
直到擦拭完畢,淮茵開了口。
聲音依舊輕柔,卻像是尖刀刺入裴時念心臟。
“擦油吧。”
裴時念手一頓,最後一次掙扎。
“阿孃……我們進山吧,便當迷了路,他們找不到的。待阿孃安然離世,我再回府。”
淮茵雙手碰上裴時念的臉:“我還想看你笑笑。”
裴時念眼睫一顫,豆大的淚珠湧出,嘴角卻開始慢慢彎起,像極了喜極而泣。
淮茵雙眼乾涸只見血絲,欣慰點頭。
“很好,多笑笑,別讓人看見你的恨意。阿念,對不住,不能陪你了。我已病入膏肓,折騰不起,一把火,讓我乾乾淨淨的走……”
說完,手伸向油碗。
裴時念拉住她,“阿孃,我來。說好我來的。”
裴時念手指探入油碗,再將油擦上淮茵的身體,傷疤變得油亮,醒目,突兀……刻印在她瞳孔之中。
–
“阿孃,穿新衣。”
淮茵緩緩抬起雙臂。
這是一件軟麻長裙,將身上的痕跡一遮,她跟這裡的婦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有的,淮茵更美,即使多年蹉跎,依舊一眼能見是美人。
穿好衣裳,回到斜小房間。
小几上,擺著一碗水。
裴時念雙手微顫端起。
“阿孃,喝水。”
“喝了,就能睡得很好吧。”
“是。我親手配的藥。”
淮茵沒有立即喝下,再次叮囑。
“記住我說的話,先好好活著,才能思量報仇的事。若實在不行,便忘了一切,好好做裴家四姑娘,沒人會怪你……”
“阿念,路是我們一起選的,別怨娘,不能繼續陪你。”
裴時念跪在床前,“阿孃不要怨我才是。”
淮茵想起裴時念的堅持跟執著。
弒親嗎?
很好。
她的女兒,心狠,才能活下去。
“傻孩子~記住,好好照顧自己。”
“阿孃放心,一路走好。”
裴時念在床前,對著淮茵磕了三個響頭。
淮茵看著跪在膝前的女兒,有那麼一瞬改變主意。可最終,還是決絕端起放了藥的水,一飲而盡。
她很快昏睡過去。
–
霜降前,秋高氣爽。
宜:縱火。
要燒的地方不大,一個木樁二合小院,正面三間房。
裴時念將油往易燃的衣物窗臺上滴,一路從淮茵和她的小房間,滴到莊子邱管事的房間門口。
她撬開房門,舉著油燈徑直走進去。
他跟他的婆娘並排躺著,呼吸微弱,無法動彈。
黃色的燈光由下往上從一側斜照著裴時念的臉,圓圓的額骨與高挺的鼻子較白日更醒目,整張臉明暗切割,亮著那一面,嘴角噙著的笑尤其明顯。
笑得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邱管事用盡全力,撐開一條眼縫。
裴時念像往常般與他說話,只是內容讓人心底發涼。
“這半昏過去的感覺是不是很不好受。是不是以為,這些年還算平和相處,好奇我要做什麼?”
“你該不會忘了,我們剛來時,你們是怎麼對我們的。”
“你現在明白了嗎?你的病根本不是病,而是毒。”
“我給你下毒,你又靠著阿孃給你緩解痛楚,這一招,很妙吧。”
邱管事眼縫變大,他身旁的婆娘也已撐開了一點眼。
裴時念看見,嘴角又一彎。
“我要回府了,你們的命也到頭了。”
“對了,你們的兒子,也是我殺的。他死得可慘了,呵呵……”
“至於怎麼死的,你們下去親口問他。”
裴時念收起表情,狀似隨意往他們的床上多潑了些油。
她將乾草點燃,架於枕邊。
火,將從他們的頭髮、枕巾燃起。
轉身出來,漏風的狗棚,大黃站起來,困惑的看著她。
“別叫。”
大黃聽話,搖搖尾巴,看了看窗戶,什麼聲音都沒發出,湊上去黏著裴時念。
再次回到淮茵房間的窗前,裴時念站定一瞬,壓下全部情緒,果斷將燃燒的乾草,丟了進去。
火苗躥起。
一人一狗,這才往後山林跑去。
–
半山腰,裴時念蹲在地上,看著山腳下那著火的屋子,身子繃得緊緊的,卻又忍不住發寒發顫。
“大黃。我把阿孃殺了。”
“她說的對,無論如何逃不過一死……還不如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以後,我見不到阿孃了。”
“我本該一同去死的。”
“不!哪怕只能殺一人,我也不能白白死去……”
山腳火光沖天,山上林風搖曳。
夾雜著裴時念細碎的低語,彷徨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