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農氣喘吁吁爬上山,果然在背面的巨石上找到了裴時念。
“四,四姑娘……著……著火了。”
裴時念抱著大黃,身上蓋著只能遮到膝蓋的破舊披風,漠然回頭。
“什麼著火,何處著火?”
莊農咳了幾聲,緩解喉嚨的幹癢。
“你們的房間著火了,連著的一排屋子,全燒了起來。”
裴時念騰起身,搖搖欲墜,“姨娘……”
她往山下跑,摔了無數次,大黃跟著她拼命的叫啊跳啊。
等她跑回山腳,屋子已經坍塌了一片,救火的水潑上去立即成了煙霧,無人再敢靠近。
裴時念淚灑當場,不要命的往裡衝,大喊著“姨娘”!
一婆子死命的抱著她,說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都要燒成炭了……
–
眾人唏噓、議論,又或許有人暗地裡幸災樂禍。
無貴人在場,又處嘈雜之中,低聲交流,無所顧忌。
“管事剛收到信,說裴府準備接她們回去,怎麼就著火了,真是沒福氣的。”
“住了這麼些年,多少年來著,誰能想到,她們還有機會回去。”
“可惜了,四姑娘若是得嫁高門,這淮茵的日子,定然大有好轉……”
“說白了也是賤妾一個,比我們又強多少,沒了主子的寵愛,也是賤命一條。”
“呸,人家可是生了四姑娘,你跟她比!不要臉。”
“行了,積點德吧,她還救過你兒子呢。”
“說起來,四姑娘的命可真好,這都被她躲了過去。”
“得虧她喜歡往山裡跑,不然……嗨,果然命這玩意難說啊。”
“說起來也是淮茵作孽,她若是對四姑娘好一些,說不定能活命咧……”
……
裴時念匍匐在地,周遭聲音既近又遠。
她知道的,她十四了,是該議親的年紀了。
蘭臺上郡太守裴廣文的女兒,怎麼能到了年紀不議親呢?哪怕隨便跟某個世家的旁族公子哥成婚,也算是她的一點作用吧。
所以,在這偏遠莊子,一住七八年,裴府終於想起接她們回去了。
可阿孃這一身的傷,下手的人,定然知道,阿孃是回不去了的。
回去了,也是死路一條。
就算阿孃不再跟裴廣文同床,入了深宅大院,身上的秘密瞞不住。
阿孃說,待她歸家之日,便是她的死期。
她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
火盡,房屋坍塌,煙霧繚繞,升起消融於夜空。
裴時念走向那個小房間,又被人拉住。
“四姑娘,小心燙著。”
裴時念側頭,看向袖子上的手。
她此時的表情,讓人看不出情緒,說她悲痛,卻又過於平靜。彷彿剛才哭過那一場,一切就都過去了。
但她這樣,又實在貼切,畢竟茵姨娘這些年,脾氣也實在說不上好。四姑娘有些難過,但沒有太過,也正常。
於是,那人鬆開了手。
裴時念沒再往前,就這麼看著眼前的廢墟。
身前被烘烤得溫熱,卻仍覺得後背涼意陣陣。
手指傳來溼意,是大黃在舔她的手指。
嗷嗚嗚……汪!
–
天將亮。
廢墟熱度已退。
人們開始挖。
屍體已經黑焦一片,再看不出原本樣貌。只能通過方位辨別出躺一起的那兩人是管事夫妻,單獨一人的是淮茵。
次日午後,裴家終於來人了。
一個車伕劉大石,一個裴夫人身邊老婢劉嬤嬤,一個三姑娘跟前的丫鬟翠玉。
裴府的人到時,裴時念已經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用草藥跟幾家換了乾淨的麻布,為焦屍裹身,再將屍體放於小舟之上,順水而流。
小舟會帶著阿孃,去該去的地方。
裴時念立於河邊,看著空蕩蕩的河面,如同石像。
劉嬤嬤等人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
劉嬤嬤上前:“四姑娘可還記得,老身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姓劉。夫人差我來,接姑娘回去。”
裴時念沒有回頭,也沒有吱聲。
劉嬤嬤旁邊的翠玉,一身青色裙襦加花緞蔽膝,穿得比裴時念更像主家姑娘。
“四姑娘,劉嬤嬤跟您說話呢,連我們三姑娘都不會在嬤嬤面前這般……”
劉嬤嬤聲音依舊和緩,聽不出情緒,“翠玉,不得無禮,茵姨娘剛走,四姑娘正難過著呢。”
翠玉音量不減,言語讓裴時念覺得她有些愚蠢。
“誰不知,大靖重孝道,不僅公子們可憑孝廉入仕,姑娘們也能憑美名覓得佳郎,可四姑娘卻是學了一半,錯得讓人心疼。
四姑娘,主意竟是這麼大,一個人就做主把事情給辦完了。
夫人聽聞茵姨娘葬身火海,還讓我們過來幫著姑娘安葬,這車上還有壽衣放著呢,卻不想四姑娘竟將茵姨娘推入了水中。
這下可怎麼辦,茵姨娘這是,死了也不得入土為安……”
裴時念回頭,視線掃過劉嬤嬤和翠玉,乍覺犀利,再看,如同無波古井。
小小年紀,讓人看著有些不舒坦。
翠玉還想說什麼,轉念間神色一變。
“四姑娘勿怪,奴婢是情急。您別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
劉嬤嬤一旁勸解,“四姑娘別為著這臭丫頭置氣,三姑娘待她和善,慣得她不知規矩,她本意是好的,我們確實帶了些東西過來,卻不想,用不上了。”
裴時念臉色疲憊,終於對她們開了口。
三個字:“用得上。”
壽衣用得上。
紙錢也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