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馬車上,松木香的氣息比來時更濃了些。
沈知楠輕輕拂過裙襬上的褶皺,抬眸時正對上蕭珩的目光——他不知何時轉頭看她,眼底似有情緒浮動,卻又在瞬息間歸於沉寂。
“讓王爺久等了。”她低聲道。
蕭珩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最終只是搖頭,什麼也沒說。
——他本想說“不必如此”,可話到唇邊,卻又覺得多餘。
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填滿了沉默。
晉王府門前,蕭珩下車後徑直去了書房。
沈知楠回到清暉院,霜降替她取下披風,忍不住嘟囔:“小姐,王爺這是連管家權也不打算……”
“霜降。”沈知楠聲音不重,卻讓霜降瞬間噤聲,“這裡是王府,不是沈府。”
霜降咬了咬唇,低頭道:“是,奴婢知錯。”
沈知楠望向窗外,暮色已沉,院中的海棠樹影婆娑。她指尖輕輕點著案几,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
書房內,蕭珩盯著兵書,卻半晌未翻一頁。
老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終於硬著頭皮叩門:“王爺……”
“何事?”蕭珩語氣冷淡。
管家躬身道:“王妃既已入府,這府中中饋……不知該如何安排?”
蕭珩一怔,這才想起此事。他抿了抿唇,忽然想起晨起時,沈知楠獨自站在府門前的身影——翟衣上的金線在朝陽下泛著細碎的光,襯得她沉靜如畫。
“日後府中一切,都交由王妃處置。”他淡淡道。
管家如釋重負:“老奴這就去稟告王妃。”
清暉院內,燭火初燃。
老管家恭敬地將對牌鑰匙呈上:“王妃,王爺吩咐,日後府中諸事,皆由您定奪。”
霜降眼睛一亮,卻見自家小姐神色如常,只輕輕頷首:“有勞管家。”
沈知楠指尖撫過那串青銅鑰匙,冰涼的金屬紋路硌在指腹上,帶著些許陌生的觸感。鑰匙頂端雕刻著精細的螭紋,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這是蕭珩的私庫鑰匙。
她微微蹙眉,抬眸看向管家:“這……也是王爺吩咐的?”
管家笑得恭敬,低頭答道:“是的,王妃。”
沈知楠眸光微動,心中掠過一絲詫異。蕭珩連新婚夜都不願在她房內,如今卻將私庫鑰匙交予她?
管家見她神色,又補充道:“王爺說府中一切都交由王妃定奪。”
沈知楠輕輕頷首,不再多問,只道:“有勞管家。”
待管家退下,霜降忍不住湊過來,小聲道:“小姐,王爺竟連私庫都交給您了?”
沈知楠垂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鑰匙紋路,低聲道:“或許……只是不想費心罷了。”
——畢竟,他連見她一面都不願,又怎會在意這些瑣事?
書房外,老管家踏著月色離開,心中暗自思忖。
“王爺說‘府中一切交給王妃’,私庫……應該也算府中事務吧?”
他回頭望了一眼清暉院的方向,又想起皇后娘娘的囑咐,不由得嘆了口氣。
“王爺性子冷,王妃又太過沉靜,這二人若無人推一把,怕是……”
搖了搖頭,管家攏了攏袖子,快步離去。
清暉院內,燭火幽幽。
沈知楠指尖輕輕撥弄著算盤珠子,賬冊攤在案上,卻並未細看。她只是垂眸梳理著府中大致開支,神色沉靜,看不出喜怒。
霜降端著安神茶進來,腳步放得極輕,可眉間的憤懣卻掩不住。她將茶盞輕輕擱在案几上,終於忍不住低聲道:“小姐,王爺他……今晚又在書房歇下了。”
沈知楠指尖一頓,算盤珠“嗒”地一聲輕響。
霜降見她沒說話,越發替她不值,聲音壓得更低,卻掩不住委屈:“王爺竟這般不待見小姐,新婚兩日,都宿在書房……”
“霜降。”沈知楠抬眸,目光平靜,卻讓霜降瞬間噤聲。
“忘了我白日怎麼交代的了?”
霜降咬了咬唇,眼眶微紅,低頭道:“奴婢失言了,請小姐責罰。”
沈知楠看著她,終究輕嘆一聲,伸手拉過她的腕子,聲音柔和卻堅定:“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在這王府,由不得我們放肆,可明白?”
霜降抬頭,見自家小姐眉目沉靜,眼底卻藏著一絲她讀不懂的深意,終於點了點頭:“奴婢明白了。”
沈知楠鬆開她,指尖輕輕撫過賬冊邊緣,低聲道:“去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
霜降欲言又止,最終只低低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屋內重歸寂靜。
沈知楠望向窗外,夜色沉沉,唯有書房的方向仍亮著一盞孤燈。
晨光微熹,清暉院內。
霜降捧著回門禮單匆匆進來,見沈知楠已梳妝妥當,一襲藕荷色繡蘭紋襦裙,髮間只簪一支白玉簪,素雅卻不失貴氣。
“小姐,都備好了。”霜降將禮單呈上,猶豫了下,又道,“王爺那邊……”
沈知楠掃了一眼禮單,輕輕合上,語氣平靜:“王爺可起了?”
霜降低頭,聲音漸弱:“王爺……天未亮便去了城外軍營。”
屋內靜了一瞬。
沈知楠指尖在禮單上輕輕一按,隨即鬆開,唇角微揚,笑意卻不達眼底:“王爺既有事,那便算了,我自己回去也是一樣的。”
府門前,管家急得額角冒汗。
他方才得知王爺離府,連忙派人去追,可軍營路遠,一時半會兒怕是趕不回來。見沈知楠帶著霜降出來,他連忙上前,躬身道:“王妃,已經讓人去請王爺了,您再等等,王爺應該很快就回……”
沈知楠輕輕搖頭,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不必了,王爺既忙,便不必為這些瑣事煩他。”
她抬眸看了一眼遠處空蕩蕩的官道,晨曦微光下,連馬蹄印都無一絲。
“霜降,走吧。”
說罷,她徑直上了馬車,背影挺直如竹,無半分遲疑。
馬車緩緩駛離王府,沈知楠挺直的脊背終於抵上車壁。腕間白玉鐲磕在紫檀小几上,”叮”的一聲,驚醒了尚在憤懣中的霜降。
“小姐您的手……”
素白廣袖倏然垂下,遮住掌心四道殷紅月牙。沈知楠側首望向窗外,晨光透過紗簾,在她鼻樑上投下一道脆弱的明暗線。車外傳來貨郎叫賣杏花的吆喝——上京城最尋常的熱鬧,襯得車內寂靜愈發刺骨。
“無妨。”她指尖撫過小几上備好的桂花糖,”母親最愛這個,待會記得提醒我帶上。”
“小姐……”霜降忍不住開口。
沈知楠淡淡打斷:“今日回門,莫讓祖母和父親母親看出端倪。”
霜降咬了咬唇,終是點頭:“是。”
沈府朱漆大門前,沈知楠扶車簾的手頓了頓。父親最重禮數,此刻卻親自迎到了影壁處,腰間玉帶懸著的金魚袋微微晃動——這是三品以上官員面聖時才用的佩飾。
“楠兒回來了。”沈丞相撫須而笑,目光卻掠過她身後空蕩蕩的馬車。
正廳裡,沈夫人親手斟的君山銀針騰起嫋嫋熱氣。沈知楠捧著越窯青瓷盞,茶湯倒映著她完美無缺的笑容:”王爺軍務緊急,特意讓女兒代他向父親問安。”
“是麼?”沈丞相摩挲著案上《承平法典》的奏章草稿,突然道:”兵部昨日才呈報,北境三年無戰事。”
茶盞沿口沾了一抹胭脂——是沈知楠今早特意點的口脂,此刻卻像道未愈的傷。
沈老夫人握著沈知楠的手,蒼老的掌心摩挲著孫女兒指尖的薄繭——那是常年執筆留下的,如今又添了管家對賬的新痕。
“楠兒,”老人聲音發顫,”王爺他待你如何?”
沈知楠唇角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將剝好的蜜橘放到祖母面前瓷碟裡:”王爺待我很好,祖母不必掛心。”
“胡說!”沈老夫人突然拍案,腕間翡翠鐲撞在黃花梨案几上,驚得窗外麻雀撲稜稜飛走,”若真待你好,怎會連歸寧日都……”
話未說完,老人自己先紅了眼眶。沈知楠立刻半跪下來,藕荷色裙襬鋪開如水中月影:”祖母,王爺軍務在身,是孫兒讓他以公務為重的。”
“砰!”
沈自青的茶盞重重砸在青石地上。這位素來以儒雅著稱的丞相此刻面沉如水,官袍袖口沾了茶漬都渾然不覺:”霜降!你說實話!”
霜降”撲通”跪地,卻先看向自家小姐。沈知楠微不可察地搖頭,像某種無言的警告。
“小姐……”小丫鬟突然重重磕頭,”就算您打死奴婢,奴婢也要說!”
當”新婚夜獨宿書房”幾個字落地時,沈知楠看見父親腰間的玉墜在地上摔的粉碎——那是去年母親送他的生辰禮,父親向來愛惜。
“好個晉王!”沈自青一掌拍在桌案上,”我這就去面聖……”
“父親!”沈知楠突然提高聲調,又迅速軟下來,”是女兒……女兒自己睡不慣陌生床榻,求王爺暫居書房的。”
“到現在你還要替他遮掩!”
沈知楠看見母親鬢邊一縷白髮垂落。那根銀絲在陽光下晃得刺眼,像把刀扎進她強撐的鎮定裡。
“孃親誤會了…”她伸手去扶,卻被沈母反握住手腕。
“那這是什麼?”沈母顫抖的手掀起她的衣袖,露出那一點嫣紅。
滿室驟然寂靜。霜降的抽泣聲、祖母的佛珠聲、父親沉重的呼吸聲,全都凝固在這抹嫣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