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芷做了半個夜的夢，醒來後覺得渾身疲憊。
她瞧見了地上髒兮兮的黃裙子，昨晚的痛苦感還滯留在她周圍，她拿起裙子，丟進垃圾桶。
她原本還是很喜歡這條裙子了，可經歷了那件事，她再也無法直視這條裙子，甚至無法直視她現在的生活，因為她的條件越好，她就越會想到家裡不好的條件，可她才剛成年，暫且沒有獨立的經濟能力，她沒辦法拿著程家的錢去孝敬琴家。
“程二小姐，起床了嗎，請下樓吃飯。”
“起了！馬上。”程芷扭扭脖子，起身換好衣服立馬下樓去了。
“昨晚沒睡好？”林季一眼注意到程芷那明顯的黑眼圈。
“嗯，睡不著，在做功課。”程芷撒謊道，拿起湯勺埋頭吃飯。
“雖然高三讀書任務重，你不要壓力太大了，你往後什麼打算？想去哪裡上大學？”
面對林季的突然發問，程芷一瞬間迷茫了，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想過，從前她學什麼，去哪上學，都是程飛林季安排好了。為什麼現在想起來問她了？
她回答：“不知道。”心裡有些難過。
“對了，今天你姐姐回來了，跟著我去接她。”
姐姐回來了，程槿回來了？
程芷都快忘了程槿長什麼樣了，她與程槿只正兒八經相處過她回到程家那一年，她比程芷程舟大了八歲，她相貌張揚，性格傲慢，能力卻十分強悍，她十五歲就出國留學，商業頭腦發達，成年後定居美國做生意，同時國內的生意也投資了不少，多少商業大亨想見她一面，都會親自飛往美國。
程芷從小最害怕的兩個人，一個是程飛，另一個就是程槿。
外人總拿程家兩姐妹做對比，程芷雖然不爽，但她承認自己顯然目前確實是比不上程槿的。
八歲那年，程芷是很難度過的，除了對新家的不熟悉，還要面對姐姐的嚴苛發難和弟弟的冷嘲熱諷。
“皮膚太黑，在農村曬得真醜，別在這兒礙我眼。”
“鋼琴都不會，你會些什麼，哭嗎。”
“班裡第一都考不到，可以不用上學了。”
想起這些話，哪怕是現在的程芷也還是會陷入內耗。
“我姐回來了？”程芷一驚，再確認一遍，心裡滿是忐忑。
“對啊，走吧，門口司機在等著。”
車到機場，等了不一會就見到了程槿。她波浪狀頭髮很有質感，一身黑色束腰風衣，腳踩銀色恨天高大步向前，她戴著墨鏡，目中無人，塗著酒紅色口紅的嘴巴還在說著話，身後的助理拉著兩個大箱子，同時聽著她的工作安排。
林季站在車門前，朝女兒揮揮手：“阿槿，這兒！”
“媽。想死你了。”程芷走到林季身邊，熱情擁抱她。
她取下眼鏡，看到了車裡的程芷：“妹妹也來了啊，正好我回國除了工作，還有其他事找你。”她嘴角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一副“待會兒找你算賬“”的氣勢。
程槿上車後，程芷坐得更加拘謹，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程槿打量了程芷的全身，輕笑一聲拿起iPad處理工作，程芷更緊張了，瞄了一眼程槿，她的iPad上全是看不懂的英文，她收起眼神，不敢說一句話。
到家後程芷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儘量避免與程槿接觸，不知道她回來要待多久，也沒人告訴她。
“程二小姐，大小姐讓你去她房間一趟，她有事找你。”
程芷一下子緊張起來，硬著頭皮去來到程槿房門口，她心裡一直在猜測她找自己什麼事。
敲了三下的房門終於被打開。
剛開完視頻會議的程槿表情嚴肅。
“你坐。”程槿拿著文件的手指了指身旁的小沙發。
“多年不見，妹妹也是能耐了。”程槿眉眼輕挑，語氣滿滿不屑。
“姐，你是什麼意思啊？”程芷問。
“你昨晚去哪了？”程槿直接問。
“沒去哪兒。” 程芷逞強回答，心裡清楚昨晚發生的一切都被程槿知道了。
“還跟我裝，你知道你去的酒店是誰的嗎？”
程芷這才反應過來，錦承酒店，錦承，程槿，酒店是程槿名下的。
“昨晚酒店有人認出你和宋乾。還有一個男人。解釋一下吧？”程槿點開平板上的監控視頻，擺在程芷面前的桌子上，坐到她對面。
程芷不說話。
“你跟宋乾是什麼關係？”
“沒關係。這件事也跟他沒關係，他只是幫忙的。”
“這個男人是誰？”
“我養父。”
“養父？”程槿諷刺地笑了。“養你什麼了？”
“我以為你大半夜不睡覺搭救路邊可憐人，還想表揚你呢。你養父？看來這幾年一直聯繫著啊？”
“是，這幾年有聯繫。”
“你膽子是真大，你就不怕爸媽知道這些事？丟人都丟到別人家了！”程槿聲音抬高几度，衝程芷吼道。
程芷很冷靜，該罰就認罰，她都能承受。
“你的銀行卡流水我查過，沒有在我酒店的消費記錄。你可真要臉，竟好意思讓宋家人給你那養父買單。”
“我是想還給他的，只是現在還沒聯繫上。”
“我給你找到了宋乾的銀行賬號，先把人的錢還了。”程槿生氣又無奈，她自幼受到的規訓就是要維護家族形象。
“好。”程芷已經想認命了，這件事程槿知道了，程飛林季就絕對會知道。
她突然心生委屈，為何親人之間終歸是要互相殘殺？
她不明白。她想再爭取一把。
“姐，爸媽會知道這件事嗎？”
“你說呢。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你既然回來了，就好好在這裡待著，過去的事情你不要再想了，你都這麼大了，做事情能不能謹慎點為家裡考慮？你有沒有想過，你夜裡與宋乾見面，碰上哪個看見的嘴巴不嚴的，會發生多少事端！”
程槿越說越生氣，她本不想跟程芷多說什麼，但想到她才剛成年，這些東西還沒有了解透徹。
“姐，他們對我真的很好，我沒辦法跟他們斷聯。”
“我告訴你，當年的事情另有隱情。”程槿皺著眉頭說。
“什麼？”程芷問。
“接你回來這件事。當年你確實是被拋棄的，但罪魁禍首是奶奶，不是爸媽，奶奶對我都很不待見，更別提你了，媽媽也是受害者。”
“那家人，你所謂的養父養母，在媽求他們把你還給她的時候，對爸媽以遺棄罪進行了威脅，證人就是亭空鎮上的其他人，協商條件就是給他們一筆錢，這是賬單。”她拿出一頁賬單，甩在平板的上面。
交易日期：2008年5月31日。交易雙方：林季、龐定。交易金額：500000。
程芷感到不可置信，她頭疼欲裂，渾身顫抖。
“他們收了這些錢，你就回來了，看懂了嗎？”
記憶裡的畫面湧上心頭：她停止呼喊，瞪大眼睛，大口喘著氣，盡力聽清琴在說什麼。她聽到她說：“我永遠是你媽！不……不要忘了我……”
龐定說：“你有這份心，爸媽都很高興了，我們不想讓你回報我們什麼。這次真是麻煩你了，以後不會有了。”
……
“這不可能。”程芷抬頭，盛滿眼淚的雙眼瞪著程槿，眼神里有恨意，有傷心。
“愛信不信。之前不告訴你，也是怕你傷心，非得讓我把事情做絕是嗎？”程槿站起身，雙手交叉疊在腰間，眼神凌厲。
“我想說，沒錯，這世上根本沒人愛你，也沒人愛著你,開心了嗎？”
“我不相信。”程芷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勸你，這是最後一次，從此跟他們斷聯。這事我隨後就會跟爸媽講的，我提醒你，媽會很傷心。”
程芷不知所措，抓著賬單的手還在顫抖著，眼裡的恨意已經變成了絕望。
“姐，我求你，給我一點時間，這件事不要跟爸媽講，好不好。”她疊起賬單，抹了把眼淚，卑微的求程槿。
這一切她知道的太突然了，她現在根本沒辦法冷靜理智。
其實程槿程芷畢竟是親姐妹，兩人長的還是很相像的。
程槿望著求她的妹妹，想起來她小時候拽著奶奶的衣角，哭著哀求：“奶奶，我求你不要打我了，我知道錯了。”
她心一軟，雙眼還是俯視著妹妹，嘴卻溫柔了許多：“只要你保證，從此與那家人斷聯。”
“……我保證。”程芷說了違心的話，當下的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這是你說的，記住了。明天我就送你出國。去英國找宋乾解釋清楚，然後就別回來了。”這句話幾乎是命令她的語氣，但程芷沒辦法反駁。
夜幕降臨。程芷望著窗外發呆。
房間裡靜的嚇人，直到時千笑打來電話：“阿芷！昨天你給我打電話，我手機沒電關機了，回過去一直沒人接，你沒事吧？”
“我沒事。”程芷心如刀絞，但她不想表現出自己的傷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千笑鬆了一口氣。
“千笑，我想見你一面。”她說。
“好呀好呀，咱們出來吃火鍋吧！我饞死了！”
“好，位置發我。”
火鍋店很熱鬧，座無虛席。
時千笑很愛這種氣氛，邊吃邊跟程芷講八卦個不停，程芷看見張牙舞爪的她，心情也好了一些。
“千笑，我要出國讀書了。”程芷艱難開口。
“啊？!你說什麼？！”千笑一口吐掉嘴裡的牛肉丸，口水嗆到了自己，咳嗽了好一陣。
“我要出國。”程芷邊遞給她紙巾邊重複一遍。
“你出什麼國啊？！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怎麼回事啊？你為什麼要出國？！”千笑很明顯的慌了。
“家裡安排的。”程芷冷靜地說。
“那什麼時候回來啊？”
“不知道。”
“不行啊，我離不開你啊！沒事，你去我也去。”
“別任性了小公主，第一，你出國你父母可捨不得。第二，你英語OK嗎？”
程芷確實說的是實話，千笑竟無可反駁。
“你你你！哎！好吧。你走吧走吧！什麼時候的飛機？”
“明天一早。”
“這麼早！不是吧。”
“就這麼早。”
“咋了？在這一秒都不想多待？這麼急。”
“沒有，英國那邊安排的時間緊。”
“好吧，不待在這邊就算了，那，那你亭空鎮的父母呢？他們怎麼辦？你這怎麼回去看他們啊？”
程芷怔住片刻，緊咬嘴唇憋住哽咽，她說不出話。不知情的千笑問的很真誠，真誠得讓她很想哭。
“沒事兒，你是琴阿姨的女兒，那我就也是，我替你回家看他們好嘍。”她撅起嘴，一臉傲嬌。
程芷笑了：“好。”眼淚卻滑落在眼角。
晚上九點半，程芷回到家，行李已經被人收拾好。
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撥打了那通電話。
“媽。”從前叫的心安理得的稱呼，如今卻帶上了些許遲疑。
“玉米啊，這麼晚了打電話過來，快睡覺了吧？你爸回來說讓我問你身體還好吧，昨天淋雨了別感冒了，記得多喝點薑茶？最近在家裡還好吧……”
“媽，我要出國了。”她噙著淚，終於說出口。她還是不相信程槿所說的那一切，琴家如果真收了那些錢，為何還是那樣清貧，琴和龐定如果真的不愛她，又為何對她像小時候那般關心。
“…出國，出國好啊。”
“我以後可能沒辦法回去看你了。”
“沒事兒，孩子，你長大了總會要離家的，你該走的越遠越好。”電話那頭的聲音平緩，和藹。
“我捨不得你。”
“媽這邊沒事，我身子還硬朗，天天干不完的活呢，你別擔心我。”
“媽，你等著我有能力了，就讓你過上好日子，永遠不那麼勞累。”
“害，人各有命，這是無法撼動的。我還不想過你說的那種好日子呢。你不要對家裡有太大牽掛，我現在沒病沒災，過兩年就不一定了。媽老了，你也真的長大了。”
“媽…”程芷還是沒忍住，淚如雨下。
“還是那個愛哭鬼，在媽這裡哭哭可以，出了國可就別再哭了啊，別讓人覺得你可憐好欺負。”
“嗯！”程芷狠狠點頭。
“等我回來。”
回不回的來，程芷不知道。她只知道目前出國就是她的命，她必須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