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年默默的放下電話,然後隨手有些煩悶的解開了自己領口的第一顆釦子。
他手邊的菸灰缸裡已經堆積滿了菸頭,這些菸頭裡有當地的煙,也有來自京城的牌子。
打完電話的徐茂年沒有馬上和身後幾個眼巴巴看著他的人說話,而是在屋裡慢慢的轉了幾圈。
他是思考電話那頭的人給出的選擇。
江縣棉紡廠的外貿單子是徐茂年管轄的外貿科室談下的,單子金額不大,對方的公司資質也很健全,還是徐茂年親自籤的字。
可誰知這個下放到縣級單位的生產單子里居然藏著這麼大的麻煩。
對方要求的產品參數看似簡單,似乎只需要調整一下生產線就能搞定,可他和縣裡的人都沒有料到在那些看似簡單和不太重要的參數里居然藏著一顆大雷。
事實證明當初確實是他們判斷出錯。
那幾個次要參數想要完全達標,就必須引進人家手裡的技術或者零配件。
最讓徐茂年心煩的是,對方打著技術禁運的旗幟,將相關工藝的授權或者零配件供應的價格喊出了天價!
在這個改革開放的初期,國內初開,湧入國內的貿易公司良莠不齊。
他們有的是真想開發國內市場,也有的只是想借機在大陸賺一筆快錢。
徐茂年經過這幾年的摸爬滾打,對於那些典型的空殼公司已經有了一定的分辨能力,但這回他們科室遇到的卻是一家資質齊全、有著自己正規業務的國外公司。
這種公司設下的合同陷阱最是讓人無語,要是你能達成對方的要求,對方就順坡下驢跟你好生意,要是你搞不定,那人家就直接靠合同條款賺你一大筆經驗費。
這次徐茂年科室談的這個單子不大,所以才會下給縣裡的企業。
之前縣裡組織技術人員進行評估的時候,明顯掉進了對方的陷阱,以為只要對生產線進行技術調整就能搞定這個單子。
可誰曾想產品的主要參數沒問題,但幾個次要參數卻根本無法達標。
人家國外的公司立即“貼心”的介紹了一家港島的技術中介公司上門推銷,改造工藝和某個關鍵零配件的專利,隨你挑。
都是天價!
徐茂年剛才是在和京裡聯繫,他想走部裡的“特殊”渠道去搞定這方面的事情。
要麼讓國外的同志搞些零配件回來,要麼從西北某基地找一位頂尖的焊工來試試。
可惜他們的項目實在是太不起眼,上頭對兩個要求都予以了否決。
理由很簡單:這個項目技改的價值不高,就算是賠了,也不值得暴露上頭在外頭的某個渠道,更別說牽扯到那些涉密的高級技工。
“所以,現在我們面臨的選擇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條。”
徐茂年終於開口說話,讓幾個在座的縣領導和廠幹部都深深的發愁起來。
剩下的唯一一條路——找個民間高手焊工來賭一賭。
賭贏了大家都好,要是賭輸了賠付三倍的珍貴外匯,從徐茂年的科室開始到縣裡和廠裡的某些人都要倒黴。
幾人散開時,有人忽然問了一句。
“那這個中介公司的人……,還需要繼續招待麼?”
縣領導沉吟了一下,又和徐茂年對視了一眼,這才點頭說。
“好好招呼著,有什麼要求先儘量滿足……。”
——萬一人家要是忽然同意降價呢。
出了小會議室的門,徐茂年這才看了一眼手錶,得,明顯又過了飯點。
——對了,今天侄兒青岱說過要請自己回招待所吃飯的,說是有個京城的朋友也在當地。
他苦笑著搖搖頭。
——今天中午還是隨意對付點東西算了……。
“組長,”就在這時,徐茂年的秘書急匆匆的跑了過來,“招待所那邊來電話,說青岱出事了!”
徐茂年聞言一愣。
“青岱?他怎麼了?”
“說是食物過敏……。”
“嗨,我還以為多大點事。”
“已經中毒休克,被送醫院去搶救了。”
徐茂年剛剛掏出的煙盒啪嘰一聲掉在了地上。
……
徐青岱過敏的極其厲害。
因為招待所的廚子沒見過也沒處理過海鮮,他哪裡曉得處理海鮮時的一些禁忌。
河蝦和海蝦雖然都是蝦,但在處理方式上卻有些不同——廚子完美的把海蝦的過敏原給濃縮了一下。
陽光俊朗的徐青岱整個臉都腫了,看起來起起伏伏的,還帶著大片的紅斑,昏迷不醒的被送進了急救室。
這個樣子把原本老神自在的縣人民醫院大夫給嚇了一跳。
往日里他也治過吃河鮮過敏的患者,但腫成徐青岱這個尿性的狠人,老大夫也是第一次遇到。
老大夫急忙把徐青岱好生檢查了一番,又問了送人來的那個漂亮小姑娘,這才知道狠人是吃了一些蝦子。
“這麼明顯的過敏體質,他怎麼敢吃這麼多?!”
“現在的年輕人啊……哎~,”老大夫看了“梨花帶雨”的唐晚晴一眼,生生的把後半句“逞強鬥狠沒有節制”八個字給嚥了回去。
唐晚晴雖然多了四十年的記憶,但在她記憶裡後世的小龍蝦要比今天吃的略大,所以她也沒想到這是海鮮上去。
再說江縣隔著海邊十萬八千里,隔壁那傢伙哪裡弄海鮮去?
至於為什麼徐青岱會吃這麼多——還不是她巴巴的一個一個把蝦子殷勤的剝殼後放到徐青岱的跟前,然後水汪汪的煙眼帶著一絲仰慕叫上一聲“徐家哥哥,你吃啊。”
那場景,徐青岱根本不想停,他當時就嫌招待所給上桌的蝦子不夠多。
說句題外話:當徐青岱開始出現過敏反應的時候,招待所的後廚已經開始下第三鍋海蝦了。
唐晚晴覺得自己真的是變了,她居然會對人民醫院老大夫的醫術不錯而感到失望。
徐青岱的過敏進度居然被老大夫給抑制住了。
於是剛剛鬆了口氣的老大夫看到這個漂亮姑娘“自責”的捂著臉“哭”著跑了。
哎~作孽啊。
老大夫只能無語的搖頭。
“命是保住了,可這臉,嘖嘖嘖嘖,難怪小姑娘會這麼傷心……。”
……
俞漢卿發現自己被隔壁的丫頭給傳染了一種病。
特別喜歡數錢,數起來就停不下來的那種。
加上今天他賣蝦子賺到的,他手裡已經有了超過七百塊。
這點錢放後世不值一提,但放在1982年卻無疑是一筆“鉅款”。
俞漢卿現在考慮的是攢下一筆足夠的錢和人脈,好把小教堂的那間告解室給拿下來。
這樣他的秘密才不會被人輕易發現,他也可以安心的在兩頭搗鼓物資買賣。
——就是不知道那位被蘇太太打進醫院的安德烈神父,是不是好說話?
說起來,俞漢卿更喜歡平日待在港島那邊。
因為杭叔那群人下意識的給他腦補了“輪胎客”的經歷,所以他在港島時哪怕說得牛頭不搭馬嘴、甚至遮遮掩掩的也沒人在意。
而他在江縣的“履歷”則實在是太乾淨了——死光光的那種乾淨。
平時除了和隔壁的說上幾句生意經外,整個社區和他說過話的就只有社區的盧大媽和那個暗戀小唐的小陳。
“反正沒事,要不去社區溜達一圈?”
無聊透頂的俞漢卿想一齣是一齣,披著衣服慢悠悠的溜達了過去。
社區辦公室在一片新修的房子中間,是一排平房。
社區裡八成的房子都是老式的青瓦房,超過一半還帶著土坯牆。
這一片大部分過道都是土質的,看著不寬,還坑坑窪窪的。
一群孩子在各式各樣房子構建的迷宮中追逐嬉鬧,每條房子間的縫隙無論寬窄,在他們眼裡都是不可多得的秘密通道。
孩子們的無憂無慮讓俞漢卿的心情也變得開朗起來。
這心情一開朗,他腦子就好使了不少。
俞漢卿立即轉身就走——他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欠著人盧主任五千字檢討呢!
快步走了沒幾秒,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大喝。
“哪裡跑?給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