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風帶著微涼，驅散了白天的悶熱。
王方秋踩著下班的點推開家門，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壓抑和沉悶迎面撲來，混雜著嗆人的旱菸味兒，幾乎讓她窒息。
屋裡頭，人竟然到齊了，真是難得。炕上，爺爺王老頭黑著一張臉，像是誰欠了他八百吊錢，那雙佈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菸袋，指節泛白。旁邊是他爹，垂著頭，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
就連不常回家的大姐王方春，也破天荒地坐在炕沿邊，頭埋得低低的，讓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地上，奶奶趙老婆子正一屁股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著大腿，“啪啪”作響，扯著嗓子乾嚎，調門拉得老長，卻不見多少眼淚，只顧著製造噪音。
她眼睛尖得很，一瞥見王方秋進門，那哭嚎聲像是被人掐著脖子猛地拔高了好幾度，又尖又利，刺得人耳膜生疼。她那雙佈滿皺紋的手指如鷹爪般指向王方秋，彷彿要將她釘在原地。
“方秋！你個沒良心的死丫頭總算捨得回來了！”趙老婆子的聲音像是鈍刀子割肉，磨得人心頭髮慌，“那可是你親小姑！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親姑姑啊！你怎麼就能下得去這麼狠的手！”
“非要把她往絕路上逼，你就滿意了是吧？啊？！”
“名聲毀了！你讓她下半輩子怎麼活！哪個正經人家還敢要她！我們王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趙老婆子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歇斯底里，彷彿王方秋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
“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老婆子也不活了！”
母親劉玉蘭臉上淚痕未乾，慌忙從炕邊站起來，踉蹌著迎向女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方秋，公安局那邊……下午來人了。”她的聲音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輕得幾乎聽不見。
“說是……說是判下來了！人家讓家裡準備點換洗衣裳和日用品，說是過兩天就能送進去了……”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幾乎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又一次湧了出來。
判了？
王方秋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心裡沒什麼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顧凜那傢伙，辦事效率倒是真快。這雷厲風行的作風，還真不像她印象裡那個冷冰冰的男人。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甚至還端起桌上早就涼透了的搪瓷缸子，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水，彷彿這屋裡的鬧劇跟她毫不相干。
趙老婆子看她這副油鹽不進、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更是氣得心肝脾肺腎都疼，哭聲猛地一噎。
她霍地從地上爬起來，動作利索得不像個平日裡總喊腰疼腿疼的老太太，幾步衝到王方秋面前，一把奪過她手裡的缸子，“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水花混著幾片鏽跡濺開，搪瓷磕掉了一大塊，露出裡面黑黢黢的鐵皮。
“你還有臉在這喝水？！你害得你小姑農場，你還有臉在這當人？！”趙老婆子的臉因憤怒而扭曲，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她終於抬起眼皮，眼神清凌凌地掃過趙老婆子，不帶一絲溫度。
“那不然呢？我這個差點被毀了一輩子的受害者，該有什麼反應？敲鑼打鼓放鞭炮，慶祝她王燕罪有應得，自食惡果？”她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帶著幾分譏諷，”奶奶要是非讓我有點反應，那也就只有這個了。要不我現在去供銷社買掛鞭炮回來？”
這話說得趙老婆子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行了！天天哭，日日哭，從昨天哭到今天，嗓子不疼嗎？哭能把小姑從局子裡哭出來？”王方秋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小石子似的砸在屋裡每個人的心上。
“可哭有用嗎？”
“小姑她自己犯了法，就該承擔後果。栽了這麼大個跟頭，受點刻骨銘心的教訓，往後才能學乖，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不受點教訓，她以後只會膽子越來越肥，指不定捅出什麼天大的簍子。到那時候，誰給她兜著？這個家兜得住嗎？還是說，要連累咱們全家一起跟著倒黴？”
“你們現在最該做的，是關起門來好好想想，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姑娘，怎麼就敢幹出這種下三濫的勾當？是誰把她慣得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是誰讓她覺得，為了自己一點蠅頭小利，就可以隨便毀掉別人的一輩子？”
“而不是跑來對著我這個受害者吹鬍子瞪眼，好像錯的是我，是我逼著她去犯法的。”王方秋語氣平穩，條理分明，每一個字都像是鑿子，一下一下鑿進眾人的心窩裡。
趙老婆子被這一番話激得渾身發抖，她猛地上前一步，揚起巴掌就要朝王方秋臉上扇去。“你這個不孝的死丫頭！反了你了！竟敢這麼跟我說話！”
王方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趙老婆子吃痛地叫出聲來。”奶奶，”她的聲音冷得像冰，”您這一巴掌要是打下來，咱們這祖孫情分，可就真的斷了。”
“你！你！”趙老婆子氣得嘴唇哆嗦，看著孫女那雙黑沉沉、毫無懼色的眼睛，心裡竟莫名竄起一股寒意。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王方秋，冷靜，決絕，甚至帶著點讓人心悸的狠勁兒。
炕上一直低著頭的父親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聲音嘶啞地開口：“方秋！怎麼跟你奶奶說話呢！快鬆手！”他的眼神里滿是責備，卻又藏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猶豫和無力。
王方秋鬆開趙老婆子的手，冷笑一聲：”爸，您老實說，如果不是我及時報警，如果我真的被那些人得逞了，您會怎麼做？是為我討回公道，還是像現在這樣，責怪我不該把小姑送進局子裡？”
這個問題如同一記重錘，砸得父親啞口無言。他的眼神閃爍，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再說了，事已至此，公安局的判決都下來了，板上釘釘，誰也改不了。”王方秋繼續說道，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現在家裡哭天搶地，在外人看來像什麼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家出了個冤枉的好人，覺得公安局判錯了呢！”
“你們現在與其在這裡浪費口舌，不如想想等她出來之後怎麼辦？是讓她徹底改過自新，重新做人，還是繼續由著她胡來，等著下一次闖出更大的禍事？這才是正經事。”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最終定格在一直沉默不語的爺爺王老頭身上，此刻正深深地注視著她，裡面的情緒複雜難辨。
“而且，這事兒，咱們全家的態度必須得一致對外。小姑是犯了錯，但咱們王家人不包庇，不護短。有錯就認，捱打立正，這才能真正體現咱們家的家風。這事要是傳出去，人家只會說我們王家明事理，懂法紀，不會戳我們的脊樑骨。”
“爺爺，您在廠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最重面子。您琢磨琢磨，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兒？”
屋內霎時間一片死寂，連趙老婆子的抽噎聲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老頭身上，他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他的一句話就能定下調子。
王老頭深深地看了王方秋一眼。他緩緩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而有力：”方秋說得對。錯了就是錯了。”
這句話像是一道最終判決，讓趙老婆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在丈夫那不容置疑的嚴厲目光下，把話又咽了回去，只能狠狠地剜著王方秋。
王方冬，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對王方秋比了個讚許的手勢，雖然很快就被趙老婆子憤怒的眼神掃過，立刻收了回去。但那一瞬間的支持，已經足夠讓王方秋心頭一暖。
趙老婆子卻不甘心就這麼認輸，她猛地轉向王老頭，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屋頂：“老頭子！你怎麼能向著一個外人說話！胳膊肘往外拐！那可是你親閨女啊！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她去吃牢飯？你的心是鐵打的嗎？”
王老頭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夠了！這事，就這麼定了！”
趙老婆子還想撒潑，卻被王老頭那冰冷的眼神徹底凍住了。她咬牙切齒地瞪著王方秋，那目光裡的恨意幾乎要凝成實質。“好，好得很！王方秋，你給我等著，這事兒沒完！我看你以後怎麼辦！”
王方秋懶得再看這一屋子的嘴臉，多待一秒都覺得汙了自己的眼。她轉身就往外走，到了門口，頭也不回地揚聲：”大姐，方冬，出來一下。”
說完，她推開門，徑直走進了清涼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