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時,他們終於到得沈家。家丁通報了沒一會兒,父親和母親就出來迎接了。
沈月昭看見母親身體還是病弱的樣子,直咳嗽著,吳嬤嬤在一邊扶著她。
“娘……”她顫聲道,一把上前抱住了母親,也不管眾人見她失態。
上輩子在難產的時候,她疼得直叫娘。她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母親。
“咳…”父親沈如山清了清嗓子,“月容,姑爺還在,莫失了禮數。”
“岳丈大人安好。”陸明允倒是恭敬地行了一禮,“今晨家中有事耽擱了,故而晚到,還請岳丈不要怪罪。”
“哪裡的話,賢婿快請。”沈如山呵呵一笑,作了個請的手勢。陸明允徑直往裡走去。
沈母拍了拍沈月昭,捧起她滿是淚水的臉,自己也紅了眼眶:“才三日不見,就這麼想娘啦?”母親用帕子替她拭淚。
剛進府門,沈如山便拉著陸明允去書房敘話去了。沈月昭扶著母親往裡走。
穿過月洞門,沈月昭一路看著府中景緻,覺得陌生又熟悉。
“三姑娘回來了!”管家匆匆迎來,腰間掛著的瑪瑙珠串叮噹作響。
沈月昭目光在那珠串上頓了頓,這種西域瑪瑙珠製成的物件,在陸家是要鎖在庫房裡的珍品,在沈府卻只是父親順手賞給得力管家的尋常物件。
看來沈家還是一如既往的花團錦簇,烈火烹油,想必這些年父親的生意仍是不錯的。
她忽然想起前世有次和陸明允吵架,他那句帶著酸氣的嘲諷:“你們沈家除了會撒銀子,還會什麼?”
是啊,撒了那麼多銀子堆出來的閨閣,怎麼就養出了前世那個任人宰割的沈月昭?
沈月昭苦笑笑,跟著管家往花廳去,斜刺裡忽然伸出雙枯槁的手拽住了她。
“明兒,吃餅,嘿嘿……”一位美婦人髮絲散亂,痴笑著將一塊茯苓餅塞到她手裡。
沈月昭定神一看,嚇了一跳。
柳姨娘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
前世她出嫁前月,月明姐姐剛病逝,論理是該忌諱些。只是父親發了話要她如期出嫁,誰都不敢多言。一頂喜轎送走了沈家的嫡女沈月昭,而那斂著庶長女沈月明的木棺卻不知去向。
沈月昭出嫁時,柳姨娘並未相送,聽吳嬤嬤說是病了。可如今怎麼變成了這副瘋瘋癲癲的模樣。
“明兒……明兒……”柳姨娘仍痴痴喚著,一個勁兒往她手裡塞茯苓餅。
沈母也被嚇了一大跳,直拽著沈月昭往後退,“柳絮,你看清楚,這是容兒,不是你的明兒。”
管家上來拉開柳姨娘,厲聲對追著趕來的小丫鬟喝斥:“誰把姨娘放出來的?”
那小丫鬟紅了眼眶:“今兒府裡的嬤嬤們都去預備三姑娘回門的事兒了,姨娘自己偷跑出來的,我拉不住……”
那小丫頭急的要哭,沈月昭剛要開口,便見幾個家丁上來架著柳姨娘就往內院走。
“母親…”沈月昭疑惑地看向母親,卻見她嘆了口氣。
柳姨娘柳絮是揚州瘦馬,是沈父娶正妻之前的妾室,且在沈母入門之前,就生下了庶長女沈月明。
對於母親這樣的官宦之女來說,這是奇恥大辱。但母親一向溫柔敦厚,入府後並未與柳姨娘計較,而是善待她們母女。後來母親有了月昭、月容,她們三姐妹也是一樣親厚,從未因嫡庶生過齟齬。
沈月昭看著手裡的茯苓餅,那是柳姨娘剛才塞給她的。
她們三姐妹,月明喜歡吃茯苓餅,月昭喜歡吃桂花糖糕,月容喜歡吃芙蓉糕。
長相上,也是月容和月明更加相像的,都是風流嫋娜,情態動人的美人。
沈月昭此刻已然明白了陸明允到底透過月容的臉在看誰。
他口中的“你姐姐”,不是她沈月昭,而是沈月明。
正思量間,母親挽起她的手,“孩子,別問那麼多了。”
“走,跟娘說說體己話去。”
母親領著她去了月容的閨房,剛進房門,母親便一把攥住她的手,眼圈微紅:“容兒,你氣色倒比出嫁時好了不少。”
她一怔。
母親嘆氣:“你爹逼你嫁人那會兒,你日日咳血……大夫都說你可能活不過今年春天,可你爹還硬要逼你上花轎。”
母親拿起帕子拭淚。
沈月昭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三妹是被父親逼著嫁給陸明允當續絃的。那麼按母親說的,三妹豈不是在花轎上就已經嚥了氣?所以她沈月昭這縷幽魂才能佔了自己三妹的身體重生。
“娘……”沈月昭攬過流淚的母親,“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她安撫了會兒母親,起身走到月容的妝臺前。一應金釵步搖都還在,像是她未曾出嫁時的樣子。
她打開妝奩,卻見裡頭突兀地躺著一根素銀的簪子,沒有任何雕花裝飾,甚至簪尾還磨得有些發舊。顯然,沈家沒有這麼寒酸的東西。
“你還惦記著西巷那個姓徐的舉人?他家那般窮酸,你爹當初也是怕你受苦才…”母親抹著淚走過來,啪得一聲合上妝奩,“你爹說,你既已為陸家續絃,不能再留這些…但娘還是幫你收著了。”
“只是容兒,既已嫁人,前塵往事就放下吧。”母親勸慰道。
沈月昭將那根素銀簪子藏入袖籠。原來三妹妹,也是個被拆散的痴情人。
她抬眼時,已換上溫順笑意:“母親放心,女兒在陸家,定會好好過。”
有風過,吹得門外竹林沙沙作響,沈月昭想出去透透氣。
前世今生的疑雲重重,讓她如同身處迷霧中。
她在竹林中信步,不知不覺走到父親書房外的門廊下。
這一片清靜,月容的閨房與父親的書房就隔著這一方竹林。
“今春漕糧改走浙東運河,船隊…”是陸明允的聲音。
“…這批貨必須走漕運!”父親的聲音混著茶盞重放的脆響,”陸大人莫非想反悔?”
“岳父慎言。”陸明允的嗓音帶著幾分不耐,“這批貨若再出岔子,你我都不好交代。”
沈月昭身子一僵。
漕糧?那不是公糧嗎?
她想起前世臨產前,幫陸明允收拾書房的時候,曾整理過幾卷漕運賬冊。可她並未翻看過。
難道……她驚得捂住嘴,難道自己前世的死,和漕糧有關?沈家的生絲船裡裝著的,是走私的漕糧?
可是沈家生絲已經是極賺錢的買賣,父親何苦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走私漕糧?陸明允又是為了什麼好處?
直覺告訴她,這樁生意不是為了金銀財帛那麼簡單。
“不過,岳父,您家三姑娘剛回門,咱們還是別急著談掉腦袋的買賣。”陸明允忽然朗聲一笑。
沈月昭剋制住渾身的顫抖,躡手躡腳地退開。
回到月容房中,母親見她神色不對,忙道:“容兒,怎麼了?”
“無事。”她笑意溫軟,“女兒只是想著,該去和父親郎君一道用晚膳了。”
轉身的剎那,她眼底寒光乍現。
原來沈家女兒,不過是父親用來籠絡漕運官員的棋子,前世是她,今生是三妹。
可月明姐姐當年的死,又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