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院子裡的合歡樹開始有復甦的痕跡,江絲蘿在閒逛打發寂寥時間,從角落裡撿到一個去年秋冬時從樹上掉落的合歡莢果。
離武成門之事過去近兩月,額頭的傷已經了無痕跡,高寅也已痊癒,她仰頭凝視樹杈上嘰嘰喳喳的肥胖小麻雀,門口辟邪的桃符如新,除了自己不能出門,一切都如沒有發生過一樣,後宮還是那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再沒有前朝的事情傳來。
桃娘提著一個三層雞翅木食盒從外頭走進來,見她站在院中,面色躊躇道:“才人,前朝傳來消息,五殿下要隨軍攻打北梁了。”
樹枝的麻雀乍起,飛往天際,她回過頭,疑惑道:“五殿下?”
“今日朝上陛下下的旨意,封尚書僕射李大人為元帥長史,五皇子為行軍元帥,十日後出征北梁。”
北梁之戰…怎麼會是高寅…原書裡元帥長史明明是吳王,這個行軍元帥也另有其人。北梁是四十年前魏國公擁兵自立建國,居於西北,原書中高勵說皇帝想討回那塊兒地已經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商議出結果,沒有等到好的時機。
北梁之戰,根本和高寅一點關係也沒有。
一片雲遮住了日光,灰色的陰影投在她身上,叫人渾身一冷,劇情不一樣了,從這裡開始偏離原書劇情了。
桃娘上前兩步,看她臉色倏然慘白,緩和聲音道:“殿下還在朝上替您求情,陛下已經解了您的禁足。”她的語氣很慎重,此事因高寅起又因高寅結束,其實在她看來是最圓滿不過。
江絲蘿陷在自己可怕的想象中無法自拔,她唯一的外掛就是對劇情的預知。
現在猛地在這樣的大事上出現偏離,她唯一的外掛也沒了,以後可能會發生任何書裡沒有的事情,這是否意味她和高寅的結局其實可能已經改變了。
又或者,最後不過是殊途同歸,歷史總會修正。
北梁之戰在原書裡,因為北梁比鄰匈奴,而此時北梁皇帝已經年邁,下頭的兒子們爭奪皇位朝政混亂,有人甚至不惜勾結匈奴,這件事皇帝、高勵等人都知道,因此此刻是最好時機,而春天也是遊牧民族戰力虛弱的季節,可以有效減小匈奴對戰事的干涉。
那場仗打了近一年半,北地寒冷環境惡劣,戰爭中夾著時不時徒勞的談判和陰謀詭計,匈奴在後方虎視眈眈,但好在最後贏了,八萬大軍奪回西北十八萬方里的土地,吳王因此受到加封。
高寅此戰若是順利歸來,應該就會封王了。
“才人?”桃娘在她身邊擔心地望著她,只見女人盯著虛空,眉心緊鎖,嘴唇微動似在說著什麼。
桃娘喚來宮女把食盒拎回屋子,“才人。”她手心沁涼,攥上女人的手腕,那雙美目從怔愣中回過神來,道:“怎麼了?”
“先吃早膳吧才人,一會兒您就可以出去轉轉了,陛下解了您的禁足,想必對您和五殿下還是心有愧疚的。”
長案上已擺好飯食,她坐下來,念念不知道從哪裡跑來,小腿小腳撲騰著爬到她腿上。
腦海裡閃過那張平庸但浸滿權力的臉,他也許會對貴妃愧疚,因而冷落柔妃打壓高寅,但絕不會對她和高寅愧疚,即便那日他們倆都死了,他也不會愧疚。
臉頰上火辣的疼痛刻在記憶裡,手掌上沾滿的血猶在目前,一刻也不敢忘。
早膳喝了半碗粥,又被桃娘央著吃了三枚上回高寅吃的小餛飩,宮女撤下碗碟重新裝好食盒。因她頂撞陛下被罰,這段時間除了王美人,未曾有其他人來,殿內已經習慣舉日無人無聲的狀態,宮人們閒散度日,江絲蘿也懶得去打理這些,只覺著不出大錯就好了。
這會兒還是辰時,殿內只餘桃娘在旁侍候,江絲蘿抱著念念梳毛,四周靜謐安詳,不聞人語。
起先是懷裡的念念耳朵抖了抖,從趴著的狀態坐起來,眼睛盯著外頭,以為是自己將它弄煩了,便把木梳放到一邊,小貓腦袋衝她軟軟叫了一聲,轉向門外方向。
“?”
桃娘順著貓咪的視線望出去,起身到外頭查看,卻沒等她走出去,打院子裡走來一位宮人。
她認識她,俯首行禮道:“瑛娘子,您今日怎麼來了。”
李瑛邁過門檻,對她說道:“我在院外等了一會也沒見宮人,只好貿然來見才人了。”
桃娘苦笑,低頭引她去見江絲蘿。
江絲蘿正瞧著李瑛自己走進來覺著納悶,對方跪下俯首道:“奴婢李瑛參見才人。”
“起來吧,坐。”桃娘聞言拿來軟墊。
“謝才人。奴婢奉太后之命,請才人到積善宮一敘。”她朗聲說道。
念念有些怕生人,一抬腿就在三人眼前跑進寢室去,李瑛的眼珠子跟隨那貓移動,臉上神色如常的看著它途中撞翻一隻瓷杯。
“現下便去嗎?”
“回才人,太后請才人即刻前往。”
那隻青瓷杯咕嚕咕嚕在地毯上滾到李瑛眼前,她垂著眼面無表情地盯著,一動不動。桃娘矮身撿起來,若無其事地放回原處。
江絲蘿跟著李瑛到了積善宮,才發現被召來的不止她一位。
少年正坐太后身邊,穿著身孔雀藍聯珠團窠對鳥紋的常服,腰間繫革帶,手臂搭在案邊,側臉聽老人家講話,隨著她走近視線也落到她身上。
“你來了。”太后朝她伸手,“來我這坐。”
江絲蘿過去扶上她的手臂,衣料細滑,其上平繡鳳鳥牡丹花,栩栩如生。
她坐下正與案頭的高寅面對面,對方眸色微動,淡淡道:“母妃。”
那身孔雀藍的圓領袍以前從未見他穿過,比以往暗色衣袍,如湖水,如碧波,多了春日少年意氣風發之感,竟然還有點溫和的意味。
溫和,她在心裡搖搖頭,不讓自己對他有奇怪的濾鏡。
太后一手攥著最小的孫子,一手攥著宮裡頭年歲最小的娘,說道:“我今日叫你們倆來,知道是做什麼嗎?”
好經典的開場白,江絲蘿不由想起被領導支配的恐懼,此時也別無它話,只能乖乖道:“妾不知。”
“你娘不知道,你可知道?”她又問高寅。
少年冷著一張俊臉看向自己低著頭,鵪鶉模樣的母妃,道:“是因前兩個月的事。”
“對嘍。”老人拍拍孫子的手,轉向年輕的妃子,“你母妃年紀小,做事實在衝動。”
她聽了頭皮一緊,這是在訓斥她,心道怎麼一個兩個的這麼愛訓人。
“但是為了救你,我也做母親,很能體諒她。她那會兒年紀小小的就養著你這個小子,一團孩子氣地帶著你,我見了心裡總覺著可憐。”
那隻蒼老佈滿皺紋的手輕拍江絲蘿年輕纖細的手,“如今老五你大了,得記著你母妃不容易。”她這話說出,江絲蘿都不好意思去看高寅,有些羞愧。
“做事情切莫太過剛直,不要同你父皇較勁。過兩年你成家,有了妻子孩子,再加上你母妃,這麼多人都指望你撐著門庭。你能明白嗎?”
少年淡淡得聽訓,表面是說江絲蘿衝動,其實是說他將人拉入了危險境地,“祖母說的是,我明白。”
“嗯…還有一件事,你父皇冤打你,你可記恨他?”太后道。
江絲蘿聞言抬眼去看高寅的臉色,少年喜怒不顯寵辱不驚,原生的那雙凌厲黝黑的眼眸回望著老人,平靜地說道:“不恨,父皇自有難處。”
江絲蘿看著他平靜的臉,才不信高寅的鬼話。
“再吵翻了天,那也是親父子,你父皇子嗣不豐,這把年紀只有七個孩子。”太后絮語勸導孫子,案上金鶴錯金博山爐飄騰出層層香菸,如仙山海霧,昔日徐福遠渡尋找長生之法,不知道可見過這樣的仙山。
“他年紀大了,就忘了以前當兒子的時候,擺那些父子君臣的架勢。”
“你出去打仗立了功回來,你們母子倆的好日子才剛開始。切莫恨你父皇,記得我的話。”她攥緊了少年的手,那手年輕、充滿力量,但也骨骼堅硬,寧折不彎。
“我知道。”他薄情的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很淡的笑,安撫太后。
江絲蘿同高寅從積善宮出來,走在陶華園凝碧閣外的長廊上,清徐的春風掠過碧綠的湖面,湖水泛起粼粼波光,水下錦鯉四處遊動,在水草間穿行,“你替我解了禁足,多謝你。”她背對著高寅,低頭看著水中游魚,被關的久了,見了什麼自由活動的動物都覺著心生羨慕。
身後的人道:“此事因我而起。”
“你要隨軍攻打北梁,沒想到陛下竟會許你去。”
暖意融融的風吹起她的碎髮,長裙上的絲帶隨之揚起,連同一股清淡馥郁的香混在空氣裡,他手心麻癢,那絲帶被風送進他的手裡,長指一勾,便乖覺地捲上。
黑眸輕眨,喉結滑動,他慢慢開口解釋道:“那件事於我沒有交代,他不想認錯。讓我有機會隨軍,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她無知無覺的將纖弱後背展露給他,絲絛攥在手心裡,也未曾察覺。
江絲蘿望著湖水出神,事情發展成這樣,是因為她嗎?可是起因並不是她,而是三皇子,原書裡沒有講過這一段,難道是她又看漏了?
不對,是因為那晚高寅送她回望月閣,所以比三皇子晚些出宮,因此才會被皇帝冤枉,還是因為她導致的偏差,是她的出現改變了劇情,引起蝴蝶效應。
原書沒有送她,高寅按時出宮,自然不會被冤枉,也自然不會參與北梁之戰。
兩人許久沒說話,廊下靜默,江絲蘿的臉頰貼在圓柱上,用冰涼觸感抵禦春日乏困,湖邊柳樹抽發新芽,遠遠地就見一層絨絨綠意,使她想起十里長亭,折柳送別。
“這樣也好,你們要去多久?”
“北梁遠在西北,也許要六個月或者一年。”高寅給出的時間比原書中短了許多。
他看到她雪白的脖頸低下去,露出細長脖頸,一大片晃眼的白,“這麼久啊,你要注意安全。”女人溫柔地說,聲音很輕,輕得散在春風裡。
她彎腰見湖面上泛起的圓形漣漪,陽光下像展開的金箔,半蹲下仔細看著,驚訝道:“現在竟然就有蜻蜓了?”
少年視線掠過她的腰背,也望到了,沒什麼興趣的模樣:“太早了,活不了。”
江絲蘿轉身想說話,卻在後退時腳跟又踩著裙子,身體瞬間失衡,整個人向後仰倒,她一面想著完了一面覺著丟臉,正準備用後腦勺迎接堅硬的地面,卻被一個溫熱的懷抱接住,緊接著腰上牢牢地圈上一條有力的手臂。
少年向前一步把她接在懷裡,那張白皙的臉泛著生機勃勃的光彩,鬢角的絨毛、細長的眉、緊蹙的眉心、驚慌的眼眸、精緻的瓊鼻、粉淡的唇依次悉數落進他的眼裡,女人比平日看上去更纖弱,一條胳膊就能擁進懷裡,緊緊鎖住。
清淡馥郁的香親密的沾染上他,手下仿若春花之瓣般柔軟,他盯著她垂下的眼睫,又轉到緋紅的耳朵。
江絲蘿頃刻陷進少年寬厚溫熱的懷抱中,覺著身後和腰上的手臂都燙極了,燙得她沒有力氣,背後緊貼著呼吸起伏的身子,兩個身體的體溫相互傳遞。
那雙黑眸低垂看向她,神色晦暗不明,她抬頭自覺去找少年的眼睛,一暗一明對視上,她猛地從懷抱中掙扎起來,兩手撐著廊邊的欄杆站穩,半邊身子又麻又抖,仍背對著他,窘迫不堪:“我…”
那熱度從方才緊貼的後背傳到耳朵,再燒紅臉頰,攥緊欄杆的手心沁出汗,眼前是碧綠湖水,腦海中是高寅今日穿的孔雀藍衣袍。
春風仍頻,正是萬物生髮的時節。
纖柔的身子在近在咫尺的眼前抖成一團,將那條環抱過她腰的手臂輕輕背到身後,怕成這樣,少年凸起的喉結滾動。
“我走以後,張誠會進宮伴你左右,尚宮局那裡已經打點好了。”身後傳來他冷靜的聲音,似乎並不把方才意外放在心上。
她望向不遠處廊下的宮人,覺著丟臉,卻不敢回頭看他,“為什麼讓他進宮?”
“他無法隨軍,閒來無事,母妃有什麼事或拿不定的主意,都可以問他。”高寅面朝太陽,眸似點漆,眼底卻一片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