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狂風捲著雪片落在洛陽城裡,落在紫微宮上,落在後宮偏僻的角落裡,那些飛簷斗拱、宮道、連廊、石階都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雪。
江絲蘿的高熱是在這樣一場大雪中慢慢退下去的,醒來時只覺著身體懶怠,幔帳被收起來,地上散漫長條狀的陽光,地毯上跪著守候的桃娘,兩雙眼睛一對視,後者就立刻靠近過來,伸手試試江絲蘿的額頭,“才人醒了,太好了不再發熱了。”
“我是發燒了?”她問道,昨晚睡夢中昏昏沉沉能聽到有人在說什麼病什麼的。
“才人昨夜事發了些熱,但不必擔憂,御醫說發出來就好了。”桃娘扶她起來喝水,一邊輕聲安慰她。
江絲蘿就著她手裡的杯子喝了兩口重新躺回去,懶洋洋的慢慢放空自己,過了會好像覺著自己忘了點什麼,想起對門的高寅,問道:“五皇子呢,昨夜請御醫吵到他了嗎?”
“五皇子昨夜來看望過您。奴婢去打水給您擦擦臉。”桃娘轉過身打了青幔去正堂了,江絲蘿看著她的背影,覺著哪裡怪怪的,又說不上來,難道是自己夜裡燒糊塗了說奇怪的話了?
不至於吧,以前做夢都說不了什麼清楚的話,發燒哪兒能啊。
沒一會桃娘端著水走過來,另外身後還跟了個小宮女,她們扶著江絲蘿起身,替她擦臉擦手換了衣服,挽起簡單的髮髻,桃娘最後往她身上蓋了件夾棉的帔風,兩個人一左一右想攙著她去正廳。
江絲蘿拿回自己的兩條胳膊收進帔風裡,“沒事,我自己走。”
廳裡的矮榻上沒人,高寅想來是在屋裡,不知道昨晚打擾了他多久的睡眠,他後背的傷還沒好利索呢,這麼一想來竟然生出些許愧疚,江絲蘿出神之際,眼前被遞過來一碗熱粥,桃娘殷切道:“才人稍微喝一點吧,一會兒還得喝藥呢。”
“還有藥喝啊,不是說發出來就好了嗎?” 天色似乎不是上午了,粥是溫熱的,大概是桃娘把它放起來特意溫著。
“那也不能馬上斷藥呀才人。哎喲,那小狸奴來了。”桃娘從一旁宮女手裡接過瑟瑟發抖的小貓,小心遞給江絲蘿,“方才它跑到暖爐邊上差點被燙著。”
怎麼這麼可憐,她抱在懷裡覺著手心的毛團子還是發抖,想到它往熱乎地兒跑,便說:“也許是冷了,你去拿幾塊布來…啊,不,算了。”她想這會上哪去找布頭,又想起上次翻箱子看見有不少衣服,“你去我箱子裡,有件青色的帔風找來。”
她並沒說要做什麼,桃娘只是乖乖去找,去寢室的功夫,後腳對門的格柵門被推開,高寅從門後走出來,穿了件家常的圓領袍,腳上烏皮靴,頭髮束起用銀冠固定,面龐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緒,氣質如流雲飛霜,如外頭陽光下也不化雪。
他沒說話,只是略看她一眼在對面坐下。江絲蘿一手抱著貓一手喝了兩口粥就不再喝了,這時桃娘抱著青色帔風走出來,她伸手摸了摸,似乎正是夾棉的,但壓在箱子底下,看上去也舊舊的,大概很久沒穿了吧。
“就是這件,你把我的針線拿來,我鉸了它給它做件衣服。”她輕拍懷裡狸奴的小腦袋。
桃娘微微瞪大眼,有些驚訝道:“這,給狸奴做衣服?”
“它似乎冷,屋子裡的炭火也只是這樣了,它這樣小萬一凍壞了怎麼辦。”
她眼見桃娘捧著衣服思考後慢慢地說道: “這件衣服是才人在家中時夫人做的,夫人囑咐給才人帶上,這才帶進宮來。”話裡帶著解釋的味道,末了才問:“才人若不想穿了也便罷了,只是才人想拿它怎麼做?”
江絲蘿抱著貓如夢方醒,燒了一晚上腦袋都燒糊塗了,這又不是她的東西,怎麼能替原來的江絲蘿擅自決定,況且聽上去還是江絲蘿挺喜歡的,這又是從家裡帶來的,每次看到都能想起家吧。
她伸手去摸帔風,青色絲絹料子做得素淨,領口上繡著淺色的枝葉花紋。
江絲蘿,若是絲蘿有形,也許就是她娘為帔風繡上的枝葉形狀。那繡花幾乎看不到針腳,無痕妥帖,,江絲蘿的娘應該也很會刺繡,不知道每次江絲蘿看到這件衣服心裡是否難過,所以因此壓在箱底。
她現在也很難過,不應該去找這件帔風的,勾起許多讓人痛苦的回憶。手下的帔風軟軟的不甚厚重,是江絲蘿與家的聯繫,那她與家的聯繫在哪裡呢。
江絲蘿若有一日出宮尚可見父母,她還有機會再見嗎。
江絲蘿撫了撫衣服上的皺痕,咬著牙說:“算了,放回去吧。”強裝著嗓音如常,但是桃娘似乎非常敏銳,把那衣服遞給宮女,跪在她眼前問:“才人,怎麼了?”
她搖頭轉而去問高寅:“昨夜裡請御醫來時,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平日裡溫和的聲線裡夾了沒有恢復的弱質哽咽,輕飄飄的。高寅側臉低頭看著書,淡淡道:“未曾。”
“這樣嗎。”
江絲蘿沒有指望高寅對她有特別上心的感情,她認為自己的人格也沒有這麼大的魅力,只要他不毒殺她,自己肯定不會再殺他了,他們兩人相安無事,到時候他登基為帝,即便無法扭轉他暴政,若是到時候求求他放自己出宮,也不是不可能吧,最近高寅給她的感覺還挺好說話的。
可到時候若能離開皇宮,真留他獨自迎來死期嗎?
眼前的少年矜貴冷漠,如古井無波,這麼好看的人,為什麼不是男主呢。
“你又在看什麼?”江絲蘿被高寅瞥了一眼。
“沒什麼。”
“你盯我許久,發現什麼了?”他合上書。
“沒有啊,就是走神兒了,隨便發個呆。”江絲蘿無辜地搖頭。
殿外,桃娘引著一位宮女走來,站在雕花屏風後通報:“啟稟才人,德妃身邊的宮人求見。”
江絲蘿有些意外,她從未跟德妃有過交流,怎麼這會兒派人來了,心裡一瞬間緊張起來,擔心又有別的事情,望向一旁高寅的眼有些無助。
少年看著反倒要他安慰的女人,心裡有些好笑,但面上淡淡說:“我們倆安分待在這,能有什麼大事。”塞給她一顆定心丸。
宮人很快被帶進來,是位穿戴得體略有些年紀的女人,她跪倒在堂中央給江絲蘿和五皇子行禮,“奴婢參見五殿下,參見才人。”比江絲蘿見過的所有宮女都更老成穩重,猜想是德妃身邊很得力的人。
“德妃有何要事?”她問。
宮人垂首道:“宮中數日前聽聞武成門之事,思及才人與五殿下傷重便未來探望,德妃與貴妃、淑妃共治六宮諸事,此時已至二月中旬,於是惦記二位的傷病,德妃派奴婢來看望才人。”
“已是大好,多謝德妃。”她道,一旁的高寅倒沒什麼反應。
“這便好極了。只是貴人們還有一事相傳,那日兇險,才人將殿下安置在望月閣休養本無大礙,現如今既然已有好轉,殿下於內宮久住始終不合規矩,三位貴人想請才人與殿下早做打算。免得陛下問及又要降罪。”
婉轉含蓄地要高寅搬走,原來是這個目的,臉蛋上的柔光冷凝住,“我知道了,替我多謝三位貴人。”
“若有冒犯之處請才人和殿下見諒,奴婢告退。”宮人的話說得很客氣,江絲蘿面無表情地看著桃娘將她送出殿外。
貴妃、德妃、淑妃共治後宮,這話是由德妃身邊的宮人傳達,卻是三人共同商議後的決定。淑妃不知道是如何想的,她和高寅都是因她那個跋扈的兒子捱了這頓無妄之災,她竟然有臉在高寅傷好前催他離宮。
犯錯的反而天不怕地不怕,沒錯的天天夾著尾巴做人。
她沉默著,高寅也沉默著,但高寅十天有九天是沉默的,無法看出他是什麼情緒,她只好嘆了口氣,其實德妃說得也有道理。那日情勢險急,她很擔心皇帝會硬要抬高寅出宮,於是撐著口氣要他來自己的院子裡,其實心裡擔心皇帝阻撓,但醒來後見他老老實實躺在那裡,心裡一瞬間放心下來。
要是皇帝哪根筋搭錯想起來,難保來找不痛快。
“明日我便搬走。”少年對她說,神情淡淡地望過來,眉目如常。
她點點頭,視線落在他鴉黑衣角的繡紋上,時隱時現叫人看不分明,她囑咐道:“回去輕點動作,不要扯壞傷口。”
第二天一早,她送高寅到院門外,少年身姿挺拔於陌上遠去,她發覺自己已經太多次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高寅一走,午後時王美人就跑來探望,一進來就攥著她的手道:“你怎麼這麼衝動!”
“…”她正想跟案上的貓咪交流取什麼名字,女人一衝過來,倒把原本躺著的貓嚇了一跳,抬著腦袋看她。
“你啊,我都快嚇死了,怎麼膽子這麼大,你快嚇死我了。”王美人坐在矮榻另一頭,看著她的臉色,道:“磕在哪了?好了沒有?”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還知道她腦袋磕了,宮裡消息傳得未免有點太詳細了。
“宮裡頭就流言傳得最快了,我聽說你捱了打,就忙去積善宮想求太后。誰知道太后那天直到傍晚才回宮,幸好沈大人去的及時。”她憐惜道,“以後萬萬不要這樣,陛下除了貴妃對其他人是沒有憐惜的,你御前頂撞,萬一被賜死可如何是好?宮外頭的父母知道了又要多麼傷心?”
她提起江絲蘿的父母,她垂眼默默看著貓咪,想到原書江絲蘿的死也帶走了父母兩條命,覺著自己確實衝動了,“我擔心他…”她心裡傷懷,“本來只是想去看看,可…”
她摸了下額角快消失的傷口,心跳如擂鼓:“他渾身都是血,我就什麼都忘了…”
有形的消失了,但烙在記憶裡,眼裡的淚流不盡,多的都回流到了心裡。
“唉…”對面的女人伸過手輕撫她的額角,“三司會審有結果後,太后訓斥了陛下,此事以後不要再向外提起了。日後見了陛下也不要心生怨懟…”
她沒法不怨懟,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心裡沒有封建等級、君主專制那一套,更沒有出嫁從夫的說法,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可以忍可以裝,但眼裡、心裡不能不恨他。
夜半夢醒,淚沾溼臉頰,她甚至期待高寅更早一點殺掉皇帝。
江絲蘿臉上掛著一點假笑,心頭千斤重,但裝作輕鬆道:“知道了,你看。”她將乖巧的貓咪舉起來,小貓喵喵叫了兩聲,任由她抱著。
王美人用蔥白的手點點貓咪腦袋,笑道:“一進門我就看見它了,這是哪裡尋的?”
“我半年不得出門,這是高寅替我尋來解悶兒的。”貓咪信任地趴在她懷裡,小尾巴卷在她的手指上。
“五殿下如今同你比以前好太多了。”她嘆息一聲,似有未盡之言,她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也知道高寅送這隻貓的初衷是什麼,無非是感謝她武成門救他,可她想的是以後而已,她希望皇帝早點死掉,高寅登基,二皇子安心做賢王,或者二皇子登基,高寅安心做個藩王,到時送她出宮。
她攢了不少錢,出宮可以過得開心些,再也不用心驚膽戰地蹲在鳥籠子裡了。
桃娘端上茶水,她指著桌上的紙條道:“我方才正想給這小貓起個名字,你幫我看看。”
桌面上一共三張方形紙條,王美人兩指按住一張,低頭讀道:“如意。”再看另外兩張,分別是:“湯圓、念念。”
“這如意我知道,但是後兩個,尤其是湯圓,這是什麼?”
“湯圓兒,是以前我在書裡看到的一種東西,又白又圓的糯米丸子。念念,取自念念不忘。”希望自己能一直記得思念故鄉,想念得多了,萬一能敲開回家的路呢。
王美人用手背撐著下巴,垂眼看了一會,“寓意都好。”她衝著小貓笑,“不如你來選吧,好不好?”兩手接過江絲蘿手裡的小幼崽,把它放在小案上,小貓咪夾著尾巴起初有些怕,無助得喵喵叫著,被江絲蘿摸了會兒就放心在案上跑跳,兩隻前爪撲騰起那幾張字條,跟字條玩了一會,最後有一張落在毛茸茸的小腦袋頂上。
江絲蘿替它拿起來,上面是她毫無書法水平的字跡,“念念”。
對面懶洋洋地開口說:“上次元日我一直想問你,那晚你戴了支金樹滿葉的簪子,是以前同我說的,家中父母送的那支?”
“什麼?”她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