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暮光在他身後展開,高勵負手而立,溫聲道:“此事本無異議,但淑妃愛子心切,求請父皇開恩赦免三弟,父皇便應允淑妃,若是五弟和才人自己放過此事願意諒解,那父皇便願意解了三弟的禁足令。”
“陛下何時答應的。”
這個倒是高勵不知道的,他側頭看向高祉,高祉期期艾艾道:“是半月以前,五弟出征前。”
江絲蘿一下子渾身的毛都炸了,眸光帶淚質問道:“半月前就有應允,你們不問高寅,放到現在跑來逼我?!”
高祉低下頭期艾道:“五…五弟平日嚴肅冷冽,我不敢求他諒解…”
她撫著胸口,冷聲道:“那我就是好說話的軟性子嗎?平日裡循規蹈矩就要落得被你們逼迫的下場,我出身低微沒有淑妃家世顯赫,但什麼都沒有,反而什麼都不怕!”
“如今老五已赴戰場。”這一陣爭執,天色漸暗,不再有黃昏溫暖的光,她望著那輪弦月,心裡酸得難過,分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情緒,“此戰收復北梁,必勝。”末尾兩個字斬釘截鐵,而後淡漠道:“我進宮快要七年,已無後顧之憂,我不會諒解高祉所作所為,無論日後淑妃如何待我,我亦不原諒。”
她惡狠狠地盯住淑妃驚慌的眼眸,“即便死,也不原諒。”高祉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渣滓,還是老老實實禁足吧。
今天她光明正大的當著高勵和張順儀的面說這些話,明天她出一點事都會扣在淑妃母子倆身上,高寅還在前線為國征戰,她不信淑妃敢對付她。
她聽到張順儀無可奈何的嘆息聲。
淑妃上前兩步,懇切道:“禁足一年太久了,哪怕半年呢?若妹妹願意諒解,我願求陛下為你擢升位份。”
她笑了,嘲弄道:“我所希望的從來只是我與我兒平安順遂而已。”
沒勁透了,情緒大起大落她腦袋又暈暈乎乎的,桃娘見她臉色雪白連忙過來攙扶,這邊欲走,淑妃和高祉攔著不準,“事情已經過去何必緊咬不放,內廷之中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前朝上高祉和高寅也要共事。”
她的身子自從來到這裡之後憂思極重總是睡不好,後來武成門被打,情緒起伏劇烈,憂思加重,御醫禁止她有過大的情緒刺激,這會兒一鬧她渾身無力頭暈目眩,咬著牙強撐,手上攥著桃孃的胳膊借力,聽了淑妃的話,也不再開口,只是轉道走另一邊。
張誠擋住了跟上來的淑妃和高祉,俯首道:“貴人留步,才人身子自武成門一事後便不大康健,請貴人饒命。”
話說到這份上,再無人敢攔。
江絲蘿借桃娘和張誠攙扶硬是咬牙走回望月閣,一進門渾身脫力跪倒在地上,“才人!”
兩人連忙攙扶她挪到寢室榻上躺下,張誠跑去請御醫,桃娘倒了一杯熱水喂到江絲蘿唇邊,她歪頭沾沾嘴唇並不喝,搖搖頭拒絕。
桃娘給她脫下繡鞋蓋上錦被,又去將半開的窗牖關嚴,忙完這一圈回過頭,見女人蜷縮著無聲哭泣,淚流了滿枕。
她跪在榻下,哽咽著勸解:“才人不要將那些人的話往心裡去,自己的身子要緊,他們不過是看殿下不在才敢欺負才人。”
榻下的人提及高寅,心裡難受地發酸發澀,頭暈得想吐,淚流得更兇了。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跑進來,張誠帶著御醫進來,桃娘扶她坐正,御醫一邊摸脈一邊勸她止住眼淚,“才人,淚多傷身。”
御醫把過脈,還是那些話,要她保重身子不要有太大情緒起伏,不要憂思,不要慟哭流淚。
又開了藥,也不知道這樣成年累月的喝藥又有多少好處。
桃娘去送御醫,她撫著胸口安撫自己的情緒,這一晚上龐雜的事情和情緒在腦中亂成一團麻線,她啞著聲音問站在一旁的張誠:“他知道陛下應允淑妃的事情嗎?”
張誠道:“不知,陛下從未提過。”
她閉上眼,一縷淚滑落,由下巴滴到手背上。
像南方細雨綿綿的雨天,張誠見她淚眼,心裡這樣想著。
江絲蘿倚在軟枕上,臉上淚痕半乾,張誠站在門口安安靜靜,桃娘未多時便端著藥碗走進來,俯身要喂江絲蘿,她自己接過來,虛弱著說:“這藥太苦了,我不想喝。”
纖纖弱質,語氣可憐,“我喝了又能如何?”一日在這裡磋磨,這個身子一日好不了,偏偏她的性子氣完他人還要同自己較勁,費雙倍的心力去難過。
桃娘撲通一聲跪下,揚首看著悽苦的美人臉,悲慼道:“娘子,宮外老爺夫人還盼著娘子好,求求娘子別這麼早放棄。”
她捧著溫熱的藥碗,低頭看著桃娘悲痛的淚眼,淚珠翻出眼眶沿著雪白的臉龐滑落,腦袋裡甚至在想,就這麼死了,也許就回去了呢。
可又有一個聲音響起,萬一死不了呢,萬一死了也回不去呢。
裡頭主僕對坐哭泣,張誠惦記著殿下交給他的任務,硬著頭皮去尋了碟果脯蜜餞,兩手端到無聲垂淚的女人眼前,突兀的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哭泣。
“藥若苦才人可配蜜餞送下。”他笨拙地開口,在女人意外的眼神中把白瓷碟往前送了送,“殿下走前囑咐奴婢照看才人。”
他是自殿下離京都後才跟在江絲蘿身邊,之前只是寥寥幾面,自他進宮後所見的江絲蘿一直是靜默的,若無人拜訪或者出門,一天裡很少說幾句話,經常自己發呆,連刺繡陪狸奴玩,都會出神。
桃娘看上去已經習慣她這副樣子,今日在琉璃閣賞春,眾人皆樂,唯獨她神情淡淡,只在對著人時陪笑幾場,但笑意不達眼底,那雙精緻的桃花眼平靜中裝著傷感。
他站在琉璃閣外,偶爾會走動查看她的安全,見她坐在迴廊的低矮欄杆上時而仰頭望天,時而俯首看游魚,一會兒又盯著湖畔楊柳發愣,擔心她失察落水,便靠近幾步,聽得桃娘無奈地勸她。
那會兒聽得勸,倒是乖乖離開欄杆了。
直到陛下出現,她身上出現了別的情緒,恐慌、膽怯。之後質問他,說殿下不信她,臉上是失望傷心的,後來又遇到淑妃和三皇子,她身上出現了脆弱又堅韌的矛盾的悲傷和怒火。
一個時辰之內情緒接連起伏變化,這會兒倚靠在軟枕上,風一吹便要碎了。
他說完,女人的表情出現些許怔愣,又搖搖頭苦笑:“你不必撒謊勸我。”她一口氣仰頭喝完藥,隨手拈了顆蜜餞塞進嘴裡含著,“你在他身邊應該也沒做過這些,不必勉強自己,時辰不早了,你們都下去吧。”
又是那種脆弱堅韌的神情。
他退出殿外,抬頭看了看今日的月亮,走回自己的房間。
西北黃沙漫漫,野風怒吹如刀割,百里不見生靈。
營帳點起百帳燈,夜幕下如星火聚成燎原之勢。星火偏向中央的營帳中,瑞獸明光甲懸掛在衣架上,胡床上整潔無人,尋著最亮的燈光,長案邊一個身材朗闊高大的少年正對著書案上的燈盞看送來的諜報,細細看完手中這封后便舉手燒掉,再去拿下一封。
手下一摸,是則封在竹筒裡的信箋,裡頭的字卷封口處蓋的是自己的章,便知道是京都來的信。
他將燈盞拿近幾分,鋒利的眉眼愈發尖銳,原本舒展的眉頭隨著閱讀而緊蹙,少年白日從戰場肅殺的血腥中被灌溉,骨子裡原本的嗜殺被激醒,短短不到一個月,他連輕拿信箋的指尖似乎都帶著迫人咽喉的殺氣。
“娘子悲泣”“淑妃”“陛下”後宮中諸事在他眼前展開,黑眸中醞釀起隱秘的殺意,長指在案上輕點,讀到她略有些囂張的說不怕淑妃害她時,眉尾輕抬,嘴角帶上幾分笑意,這倒有幾分她從前的影子。
但還是激不得,一激就什麼話都敢說。
他掃視信尾落款,是在七天前寄出的,自洛陽至涼州一路每一城驛站更換信鴿,以最快方式送到,又再由傳令兵每日從涼州收信帶回軍營,七日已是最理想的速度。
拇指和食指隔著薄薄一層信紙輕拈著上頭的兩個字,下一刻手腕翻轉舉到火苗上要燒掉,但又收回手,摺好塞進襟前,行雲流水的拆開下一封信箋。
江絲蘿做了個夢。
夢中她梳著雙環髻穿著一身水綠襦裙,同幾個少女一起站在殿中,太后坐於上首,身旁還有一個緋紅宮裝的女人。
殿中瀰漫著霧氣,只聽得太后叫她上前。她垂首戰戰兢兢拾階而上,聽得宮裝女人幾不可察的輕笑,太后亦用手輕抬她的下巴,緩緩說:“是了,有幾分溫柔嫻靜的模樣。”
“那便封為才人吧。”身旁的女人輕聲道。
熟悉的淺色帳子落進眼底,她坐起身輕按著有些脹痛的太陽穴,夢裡太后看她的神情,好似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
當真就是當年江絲蘿入宮時的畫面嗎,那個宮裝麗人應該是先皇后吧,臨了快不行了,還要選幾個人塞進後宮磋磨人生。
桃娘走進來侍候洗漱換衣,她自鏡中看她為自己綰髮,問道:“我當年被選入宮,父親和母親開心嗎?”
兩手挽發成髻,江絲蘿遞給她一對扁扇金簪,她一面簪發一面回憶道:“我那時在姑娘院子裡,宮裡的消息下來後,大人和夫人喚我去眼前囑咐話,要說開心…”她搖搖頭,“大多是替姑娘擔憂吧。”
江絲蘿嬌縱,為她擔憂也很正常。
夢中太后和皇后的反應實在令她疑惑,喚她到眼前相看更像是早就知道有這樣的人,有幾分溫柔嫻靜又是什麼意思,聽著是誇獎但語氣又不想誇獎。
這幾回遇上太后,對方對待她的模樣倒是頗有些慈愛。
念念在院子裡的草地上撲跳,她伸手去抱起來,接過帕子給它髒兮兮的爪子擦乾淨,張誠卻從外頭走進來,同她打上照面,“才人。”
她知道入宮伴她左右只是藉口,也沒問大清早出去做了什麼,淡淡地嗯了聲,將帕子遞給桃娘,抱著貓回屋內。
念念在懷裡四爪朝天,對著她喵喵叫,江絲蘿低頭笑著輕撓小貓下巴,道:“早上可餵過它了?”
“餵過了,最近吃得越來越多了。”桃娘給她端上兩碟糕點,邊笑道。
她聞言顛顛懷裡的分量,“要長個子,吃得多才好。”
院內燕子幾回還,一夢夏深。
那棵芙蓉樹綠枝翠葉彷彿倏忽間就掛滿枝頭,翠綠的濃得似要滴落。江絲蘿命人搬了張局腳榻在樹下,趁著樹蔭夏濃,歪在榻上小憩。她穿著一條花草紋綠地彩繪花羅長裙,上頭是件水藍蟬翼紗的大袖襦,側身歪在榻上,那蟬翼紗薄如霧靄,紗下瑩潤細白的皮膚清晰可見,蒙上層水藍紗,像浸在沁涼的海水裡,絲絲清爽涼意撲面。
時至五月,念念還是個四月大正精力十足的小貓,原本橫在江絲蘿軟香的懷中陪著睡了半晌,待到主人睡眼惺忪的回過神尋它時,自己又不知跑到哪裡去玩了。
她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靠著隱囊坐起來,攏起滑到肩下的領口,夏日炎炎容易惹人疲累睏乏,院內只有樹葉沙沙聲,夏蟬早在前半個月就被宮人輪值捕捉,免得擾貴人清眠。
望月閣內規矩鬆散,這樣難得清涼些的夏日午後,都各自躲著休息,院內安詳靜謐,江絲蘿躺著使自己陷在這樣的靜謐中,迷迷糊糊又睡過去,做了些光怪陸離的夢,沒多會兒又醒過來,躺得久了身上疲軟,她站起來去找念念。
簷下回廊裡,桃娘正在繡帕子打發時間,張誠見她醒了端來溫水帕子,拿帕子沾過水擰乾遞給江絲蘿,她接過來擦擦手和臉,問眼前俯著身子的半個男人:“念念去哪兒了?”
簷下桃娘收拾起繡活,道:“方才奴婢見它跑進屋裡去了,想必自己在裡頭玩呢。”
她於是走進屋子裡,一陣悶悶熱氣撲面而來,“念念?”
尋常聽人話的小貓沒有回應,她又走進寢室和小廂房,在它慣常愛呆的地方找過一遍,“念念?”
察覺她聲音中的緊張,桃娘和張誠也進屋尋找,另外兩個宮人則在院子內找。書架上沒有,榻下沒有,箱籠裡也沒有,江絲蘿心裡一陣慌張,問桃娘:“它是何時進的屋子?”
“才人恕罪,約莫有半個時辰了。”桃娘回話,只期盼這貓不要亂跑。
“免不了是跑到外頭去了。”江絲蘿語氣裡帶著惶恐,害怕它亂跑受傷,又怕它衝撞著得罪不起的人。
張誠行至門外道:“奴婢去找找。”
“你往東邊去,我和桃娘去西邊,你們倆留下看著院子,這裡不能沒人。”她撂下話,提著裙子跑出院子,髮髻上的鵝黃髮帶伴著東風,掠過眾人眼底。
御苑假山背面的陰影處,身著錦袍的青年獨自負手而立,旁觀不遠處兩個女人匆忙的背影。
【你都觀察這麼多次了,該信我了吧】
青年臉上的肌肉輕扯,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自言自語道:“你說的沒錯,她確實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