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的幾位趁著天氣好又組局遊過幾次湖和園子,但江絲蘿都藉口生病推拒了,一來不想見淑妃,二來也不想見那麼多人。院中好景足夠,她一人獨賞。
她更少踏出望月閣了,幾個人窩在小院子裡安靜度日,在四方天地裡生活,對江絲蘿自己而言,現下只是等待,是高寅先回來還是陛下先入後宮。
如果是前者,那皇帝涉及的事情就會更好解決,她會更好不沾是非,如果是後者事情可能要費些功夫。
細如牛毛的銀針穿過細絹上的雨打荷花,念念在案頭呼呼大睡,絲線打結剪短,一張絲絹帕子繡好了。繡活技術在這些無事可做的空白時間裡得到突飛猛進的發展,她輕輕把雨打荷花蓋在唸念起伏的肚皮上。
桃娘動作輕緩地端來一碟青瓷盤盛的時令果子,江絲蘿輕輕拿手撥弄小貓耳朵尖兒的毛,道:“此生做只貓才是真正瀟灑快活。”
“那也得遇上您這樣的主人才行。”對方輕笑著說,“流浪天地也不錯呀。”她說。
堂內對著門的屏風被搬離,這樣穿堂風經過,夏日室內會稍微涼爽好過一些,也因此坐在她的位子上可以穿過殿門一覽院中景色,直接看到院門。
院子裡的合歡樹青葉翠枝,屏下一地綠蔭,樹葉縫隙間有陽光透過,如翡翠鑲金邊,風一陣掠過,樹葉紛紛作響恍若雨打窗簷,半道金光踏進門檻屋內,可見香塵漂浮空中,這景色在眼中卻猶似在夢中。
古樸靜然,如畫遙遠。
簡樸衣袍的張誠自外頭踏進院中,懷裡抱著幾株開得極豔的粉芍藥,個個花頭有碗口大,千層花瓣重疊。她吩咐道:“桃娘,去拿個瓶子來插花。”
自己走過去親自接過張誠懷裡的花,“這是哪兒來的?”
他道:“是奴婢路上偶遇德吉公主折花,這幾株公主說是送才人的。”
桃娘找來一個月白釉長頸盤口瓶,放置在江絲蘿的長案一端,將那幾株花放進去,取水灌入,“我都沒怎麼同她講過話,她送我花做什麼。”
那月白配粉色芍藥,顏色雅緻靈動,她見了很喜歡,嘴邊露出一抹笑。
“也許是替三殿下向才人示好。”張誠說。
她說:“那這德吉公主倒比她那個沒用的哥哥強一些。”
“二公主自小聰慧與三皇子不同,打小便愛跟在長樂公主身後頭,兩人小時候一同唸書、學女紅和宮規,只不過近幾年略有些疏遠了。”張誠道。
“她們倆是宮裡頭唯二的兩位公主,作伴也是正常,人長大了心思會變,疏遠了也正常。只是沒想到二公主還掛念三殿下,我以為她會只關心自己的親哥哥。”
長樂公主這會兒也快二十歲了,在這個年代這樣的歲數還是未婚,也很少見,但她母親早亡,大概只有太后能替她拿主意,原書並沒講到兩位公主的下場,可她記得之前高寅似乎提到過其中一位,也許他與這倆公主的關係還可以,可以後頭涉及爭奪皇位的血雨腥風,再好到時也要散了。
安靜的眼,嫻靜的臉,她深居簡出,渾身氣質沉澱下來,通身靜得與世無爭沒有波瀾。
張誠見到這樣的她,自然記著殿下的囑咐,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又掏出一個竹筒遞給垂眼看花的女子,江絲蘿接過時抬眸看向他,有詢問的意味,張誠說:“殿下閒暇,怕才人深宮無聊。”
秀氣纖細的長眉輕挑,“怕我無聊?”
她接過那竹筒,倒要看看這又寫了什麼。
“日將夏至,想必京都炎熱。此刻帳外飄雪,還似深冬。”開頭說了說時下的天氣,這回的字比上次多,寫得小,緊密湊在一起,她緩緩坐下,後頭的意思大概是說頭一回到西北,低估了苦寒,手已經被風雪割得不像樣子。
夜裡狂風怒吼,雪似玉碎,伴聲入眠也很有意境。
字條捻在指尖,彷彿真有寒涼的感覺。
她問:“殿下的行囊是誰收拾的?”
張誠答道:“是殿下自己收拾的,從小便是如此。”
還是有些少年氣,平日那樣冷冽四平八穩,信裡卻要說自己的手被風霜割疼了。
心裡一軟道:“我有幾罐面脂,取的都是藥材沒有香氣,你們若是有送東西去那邊兒的時候,就來告訴我,把這個捎上。”自然是不能因為一罐面脂大費周章浪費人力物力。
“回才人,奴婢記下了。”
她低頭裁紙,取筆,身側張誠福至心靈的磨起墨來,眼神只盯著硯臺也不亂飄,江絲蘿瞥他幾眼,控制著筆力認認真真回信,“四方為一天地,日日尋常,西北苦寒但天地遼闊,長河落日,明月天山,也是好景。來往兇險,謹守自身。”
拿毛筆寫小字,有些以前用硬筆寫連筆字的時候,也不必計較間隔筆法,擠擠挨挨地寫完就算。輕輕捲起來,張誠不知道從哪裡早就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方印,按了黑色印泥,在封口處一蓋,留下一個獸形印記。
“這是什麼花紋?”她看著張誠把字條裝好。
張誠道:“是饕餮紋,此紋是殿下私印,外人不知。”
話裡好像又把她當自己人了,江絲蘿沒接話,點點頭去戳睡得亂七八糟的念念,“起來了,該吃飯了念念。”
原本四仰八叉的貓猛地一翻身從案上站起來,眼睛滴溜溜瞪圓,看了眼江絲蘿,又往平日餵食的小案看了眼,上頭空蕩蕩的只有一碗水。
貓腦袋不信邪的跑過去扒拉了兩下水碗,疑惑地看向江絲蘿。
“奴婢去盛些吃食。”張誠很有眼力見的下去了。
這樣悶熱的天,就算屋裡沒有陽光的時候也涼快不到哪兒去,總讓人盼著下一場雨,最好是能徹底涼快幾天的大雨。
這樣的雨很快就來了。
瓢潑的大雨像要淹沒紫微宮,屋瓦窗牖刷刷作響,急驟的雨水打在地面濺進屋子裡,樹葉花草東倒西歪,池水漫漲上來,石板路上積了薄薄一層水。天色陰沉雲層灰厚,好像自天壓下來。
倒是不悶熱惹人煩了,夾著風雨斜織,空氣裡是涼爽潮溼的草木泥土氣,四周很安靜,比平時的安靜更讓江絲蘿喜歡,只有大雨聲,像把她罩在一個安全的盒子裡。
這樣的天應該沒人會出門,除了她,此刻憑欄站在水榭上,看雨水盈池,雨打荷花。
雨幕的屋簷下桃娘和張誠分別站在兩側,江絲蘿伸手去接雨水,竟然打在手心裡會有力度。
急驟不歇的雨水帶著某種毀滅感,聽得多了覺著無比寧靜,池水裡的魚都躲起來了,荷花在雨裡望著天,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原來是才人在此處。”自瓢潑的雨聲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張誠和桃娘先回身行禮,江絲蘿才反應過來是從身後傳來的聲音,雨聲實在太大了,她鬆開攥著木欄的手,幾步走進更加陰暗的堂中。
隔著那道鏤空月洞屏風,藍袍青年像從身後霧白的雨幕裡突然出現,額髮乾燥,只有肩膀處略有水漬。
“晉王殿下。”她道,這樣的天連宮人都碰不到,怎麼會遇到他。
陰暗而水汽充沛的水榭裡有了人說話的聲音,她靠窗坐著,高勵站在屏風邊上,看上去獨自一人沒帶隨從,“晉王為何會來這裡?也有興致賞雨嗎?”她問。
“我從母妃宮裡出來,走到這裡落了東西,便讓人回去取了。”他溫和大方地站在那解釋,“我便進來暫時躲躲雨,沒想到打擾了才人觀雨的雅興。”
她伸手去接吹進來的雨絲風片,也不在乎被沾溼衣袖,“這雨來得好,消去許多煩悶。不然日日又悶又熱。”
“我倒從未停留下來只為賞雨。”他走動到另一頭窗牖旁向外望,他的側臉比之高寅都顯得格外溫潤,沒有那麼強的鋒芒。“確實很有風趣。”他回頭衝她抿唇微笑,是個很抓人好感的笑。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她伴著外頭略嘈雜的雨聲水聲輕輕道,對面的男人望過來,但只一眼,就又收回目光望向蓮池。
高勵比高寅大五歲,身上有年歲沉澱過的成熟氣息,青年的俊雅模樣,談笑之際從容弘雅,方才同江絲蘿說話,會顧及到雨聲太大而略微將語速放緩聲音放大,待人接物重視細節又妥帖。
婚後待盧令愛也很好,對待外人尚且如此,自己的妻子更加珍之重之。盧令愛性格大方活潑,和他這副穩重模樣也配。
她想起書裡寫盧令愛經常故意鬧他,想打破這副穩重溫和的樣貌,看看他究竟會不會翻臉生氣。思及此處,一抹笑不自覺掛在臉上,忽而又思及這不是原書,笑又冷下來。
如果有辦法保全所有人就好了,要高寅贏又不損害高勵夫妻,可轉念又一想,每個人都有無可奈何之處,世上並無兩全法,高勵被高寅圈禁,全家受磋磨,造反是必定的選擇。
要是當年徐貴妃成功讓皇帝封高旳為太子,高勵就不爭了嗎,不會的,那臉固然溫和如玉,可也有野心。
吳王高徵是個武將沒有太強奪嫡心思,剩下的四個人都野心勃勃,只不過高勵和高寅手段不相上下,若按年齡來看,其實高寅比高勵更強也更狠毒,他沒什麼在乎的東西但恨的人卻很多,殺伐刀刃出鞘下必見血,因此無往不利。
高勵心底還善良,顧慮著許多人。
蓮池上的漣漪不再密集,雨聲漸弱變得纏綿,她伸出手去接淋漓雨線。
“殿下。參見才人。”外頭站著個執傘宮人。
“打攪才人多時,我便不再打擾了。”高勵從雨景裡回神,對伸手接雨水的江絲蘿說。
她站起身目送他,“殿下過於客氣了。”
青年在傘下提袍下階,低頭同身側宮人說著什麼,在雨線中緩緩走出視線。
“宮裡頭這幾個孩子,性格真的不大一樣。”她感慨道。
桃娘關上窗牖:“才人咱們該回去了,明日興善寺的主持攜僧人要到宮中講經五日,若是耽誤了不好。”
上午宮中傳下旨意,興善寺主持攜僧人進宮講經五日,平日裡住在清輝殿,明日一早便得後宮諸妃全都去聽,一坐就是半天。太后禮佛,皇帝也親近,帶著底下的人不學也得學,上午聽半日經,中午吃素齋,下午便可以自由活動,簡直是出家了。
這皇帝也有意思,幾十年不進後宮但養著一幫子女人,每年五月下旬要請大師進宮宣揚佛法,這是拿自己的錢給佛家培養俗家弟子嗎,怎麼不直接把後宮爆改尼姑庵。
哦,他是裝模作樣一副情深志堅的做派,其實心底早就想出軌了,憋到快五十歲終於露餡了,道貌岸然的裝貨。
哼,越想越氣,她提著裙子在雨裡踩水,當成在踩狗皇帝的臉。
“才人,當心溼了鞋著涼。”桃娘撐傘在旁邊又勸,她自己撐傘,張誠則提江絲蘿撐傘,因為她覺著桃娘胳膊舉久了會累,而張誠本來身量就高,手臂不用舉太高。
離她更近的張誠倒沒什麼話,只是傘隨著她的動作跟著遮擋雨水,她撂下裙子繼續往前走,說:“稱病不去真的不行嗎?”萬一這五天又出什麼岔子,她又不知不覺改了什麼劇情怎麼辦。
“那是要尚藥局的御醫來把過脈,拿著藥方子去向貴妃報病的,哪裡能裝過去呢。”桃娘說,“況且太后禮佛多年,您不去,太后見了也不高興。”
“太后為何待我好似很親近?”,夢裡太后意有所指的目光和話讓她耿耿於懷。
桃娘說:“太后仁慈,雖然不理會後宮事務,但對諸位妃嬪和公主皇子們都愛護有加,從您進宮後太后就誇過才人美貌,也許是覺著您長得合她心意吧。”
長得合她心意…和她夢裡的話對應上了。
“宮裡美貌的人那麼多,為什麼我會合她心意呢?”她又問。
“前幾年一日遊湖,您穿著月白並玉色的襦裙,那天岸上不知是哪位貴女的軟煙羅披帛被風吹起來,恰好那會兒風大,您還險些迷了眼,那披帛陰差陽錯搭在您頭上。”
江絲蘿想象著那個場景,也許是原主的記憶加持,她很容易就在腦海中描繪出來了。
“太后見了說您有觀音相,那天都是由您隨侍太后身邊的。”
陰差陽錯…撞在太后的喜好上。
她們走回望月閣,江絲蘿彎腰去抱跑來迎接的念念,對著去煮茶的張誠問:“為什麼當年柔妃去世,太后沒有將五殿下接到膝下照養。”
張誠聽了站起身,桃娘接替他煮茶,他走到江絲蘿跟前,說:“這些舊事奴婢不是很清楚,當年柔妃去世,五皇子五歲,奴婢十五歲,大人物之間的商討輪不到我們知曉,只聽說那時長樂公主養在太后跟前,體弱多病,想來也許是太后無暇顧及。”
宮裡貴人照養孩子,無非是掛個名養在身邊,一應的事務都有宮人侍從來做,即便是江絲蘿這樣沒寵的妃子養一個沒寵的皇子,都不是親自日夜照料。
“五殿下那幾年太后可有關照過?”
“也有關照。”末了他語氣停頓,“但十分有兩分能送到殿下面前已是不易。”
她側目過來眼底露出訝異,屋外纏綿的雨在眼眶裡漲出潮意,想必不易,但沒想過這樣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