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白淨屠夫與不為人知的野心
認識唐和權的人,都叫他“唐和尚”。
這個外號,一半是名字的諧音,另一半,是他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一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配上兩隻沉靜的大圓眼,不說話的時候,總像在審視眾生疾苦,目光裡寫著“這破紅塵,我早就看穿”。
想象一下,八十年代初的早晨,菜市場裡蒸汽升騰,魚腥味混著鹹水在空氣裡亂撞,天還沒亮透,攤販們就已經吆五喝六地開工了。而在一排油膩的豬肉攤子之間,站著個白淨青年,身板挺直,眼神清亮,是從鎮中學走錯路、闖進來的代課老師模樣。
他不是那種橫眉豎眼、滿身彪悍的傳統屠夫。他削瘦結實,皮膚甚至比豬油還白一層,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帶水,秤桿一撥,動作乾淨,是有人提前排練過那種利落。
但真正讓人記住的,是他那雙眼睛——
圓、亮、穩。盯著你看的時候,能看穿你昨晚夢見的是誰。
有人背地裡說他怪,有人調侃他是從廟裡逃下山的和尚轉世,
但沒人敢在他面前胡咧咧。因為這人,動起刀來太準,準得讓人背脊發涼。
別人還在算盤珠子上“啪啪”亂點時,他一刀下去,“哐當”——豬臀尖兩斤整,油皮貼著克數割,差一分不敢出攤。
他敢在攤前立塊牌子:“缺一兩,賠一斤。”
換別人是笑話,他說出來就是規矩。
客人一開口:“來點排骨,再來點瘦的。”
他已經一邊抖草紙一邊包好了,
嘴裡報出金額,分毫不差。別人靠心算,他靠腦後插了根天線。
錢一遞上來,他眼神一掃,真假、張數、邊角裂紋,一目十行,比銀行驗鈔機還不留情面。
市場裡的人都說,這唐和尚,絕對是算盤成了精投胎轉世。
有人勸他別浪費腦子,去當賬房先生,他卻只是笑笑,低聲說:“算賬?那是殺豬的前戲。”
可他心裡,早就不把屠夫當終點。
12:從豬骨到信貸:慾望的階梯
別人盯著豬肉發家,他卻偏盯上了沒人要的脆骨。
那玩意硬得刁鑽,誰見了誰搖頭。
他偏不信邪,收、洗、烤、曬、碾——一整套流程跟煉丹似的,如同是他在切一頭豬,切出了自己的命。
家人笑他是瘋子,同行笑他有病。
他也笑,笑得雲淡風輕。
他是那種螺絲擰到咔噠響還要多轉半圈的人,認準了的事,就好比刀子插進案板,再也拔不出。
他一邊蹬著舊自行車跑遍全鎮藥鋪,一邊拎著玻璃瓶推銷他那一手“骨粉”生意。
說是能通經活絡、強筋健骨,聽起來就是騙人的草臺把戲。他卻說得一套一套,舌燦蓮花,硬是把脆骨吹成了神仙藥。
起初沒人信他,連狗都懶得聞。
但等有家藥廠試著拿去配跌打膏,
效果出來後,訂單排到下個月。沒人再笑了。
那年,別人還在為豬肉漲三毛斤斤計較,
他已經從骨頭縫裡摳出人生第一桶金。
他火速關了肉攤,
租廠房、買機器、請工人,搞起了正式的加工廠。
脆骨變現,碎骨成金。
他是用一把殺豬刀切開了命運的大門,成了鎮上第一個“萬元戶”。
幾年之後,他已是“十萬元戶”。
再後來,他嗅覺敏銳,膽子也越來越大,開始投資建旅館、承包小工程、低買高賣炒房產……
完全就是一隻被時代颶風吹起來的紙鳶,每一次看似冒險的翻轉騰挪,都精準地踩在了政策和市場的風口上。
沒過多久,
他就從那個塵土飛揚的小鎮,一路“飄”進了省城新興的富人圈子。
九十年代初,城市化浪潮捲土而來,資金成了每個人嘴裡的關鍵詞。
可銀行門檻高、流程慢,小微企業主求一筆週轉就跟求大官批條子似的,既求不得,也等不起。
唐和尚看透這一點,乾脆自起爐灶,“和尚信貸”就此登場——快、準、狠,比銀行多了點人情味,也少了點規矩。
一張身份證、一紙合同,杯茶沒涼就能下款。
名字很怪?他倒覺得挺貼切的。
和尚嘛,講究個六根清淨,他講究的是六個點起步的利率清不清淨。
別人問他為啥叫這名兒,他眨眨眼:“因為借了我的錢,你就得還俗。”
唐和尚給錢快,追債更快。
這時候才有人感到心驚肉跳,甚至後背發涼。
逾期一天,黑名單立馬送達;欠多了,
連夢裡都有人追著你念經。
他不喜歡說狠話,但他說出口,就沒人敢不信。
他語氣永遠平緩,好似做學術推導:“你這筆賬,五天內必須結,不然你就會知道什麼叫資本的溫度。”
五天後,
債務人家門口果真站了兩個西裝筆挺的“客戶經理”,拿著合同、計算器、和一張律師蓋章的起訴狀副本。
他不大吼大叫,也不搞那些打打殺殺的低級手段。
他最擅長的,是讓你自己把自己嚇死。
找他借錢的債主裡,有急需週轉資金的小老闆,也有走投無路、等著救命錢的落魄生意人。
偶爾有實在還不上的,就跑到唐和尚那裝修得猶如古代茶館的辦公室裡,撲通一聲跪下,磕頭求情,把那昂貴的實木地板砸得“咚咚”響。
他呢?通常只是端起面前那杯熱氣騰騰的龍井茶,輕輕抿一口,然後用那種不緊不慢、彷彿是在說“今天風真大”的語氣說:
“這事兒啊……得看你的命數了。”
後來,唐和尚出入有奔馳接送,西裝革履,眼神不動就能鎮場。
他成了這座城市裡最難看清的人——
說他是企業家,有報紙採訪;
說他是半仙,坊間傳說滿天飛。
有人說他富得流油,有人說他陰得發涼,更多人說他吃人不吐骨頭。
沒人知道哪個是真的,但沒人不怕他。
他不再需要那雙眼睛去看人。
只一個表情,就夠讓對面的人腿軟心虛。
而那年被扔在地上的脆骨,如今早已磨成整座城市的地基。
唐和尚,一個曾經拎著刀在市場站了一整天的屠夫,
此刻正坐在城市最深的陰影裡,安靜地笑——
是一個真的,看破紅塵的和尚。
有人說唐和尚命硬,也有人說他命太薄——
因為他這輩子只輸過一次,那一次,是輸給了他自己身體裡的一個細胞。
它分裂錯了。
唐和尚倒下那年,正是他風頭最盛的時候。
化療之後,他照著鏡子,自言自語:“光頭了……也算名副其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