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岸將屍體裝起來,帶回了刑偵大隊的解剖室,正在對李小婉的遺體進行全身表皮檢查。
“死者的頸部有明顯的多匝勒痕,索溝方向呈略微傾斜水平狀,索溝深度除喉結下方有一塊較深,呈圓環狀,其餘部分較平整,應該是使用皮帶一類的工具施加外力壓迫所致。”
“腋下、肩膀、手腕處有少量淤青,皮下淤血已經開始擴散,初步推測是兩三天前拉拽所致,但不排除是在非犯罪情況下造成的。”
“死者的後腦存在兩處撞擊傷,但只是輕微的擦傷,不構成致命的原因。”
“此外,死者的指甲縫裡還發現了一些殘留物,奇怪的是——這些並不是皮膚組織,看起來有點像是塑料纖維,具體成分還需要進一步檢驗。”
沈岸一邊說一邊檢查死者身上的其他部位,動作突然肉眼可見地僵住。
法醫助理停下了記錄的筆,抬眼問:“沈哥,怎麼了?”
沈岸頓了頓,繼續說:“死者下部腫脹,生前可能遭受過性侵……”
與此同時,方照影正在門外聽到了沈岸的話。
沈岸下意識抬頭看去,隔著一道防護窗,對上了方照影漆黑如墨的視線。
助理扭頭問:“那死者的死因是?”
“從表皮檢查初步判斷是機械性窒息,但不排除還有其他誘因,還需要進一步解剖檢查。”沈岸一邊說,一邊收回視線,“我沒時間給你補課,接下來要解剖屍體,你去把方警官叫進來拍照取證。”
“是,沈哥。”
助理聽到吩咐,正準備去門外叫人,轉頭就見方照影自己推門進來了。
沈岸低頭拿起解剖刀,下刀之前,似乎還有些猶豫:“方警官,你要是身體不舒服,我可以安排助手代勞。”
方照影收拾好了情緒,一步步走向解剖手術檯,“不必,你開始吧。”
沈岸神色凝重,向死者鞠了一躬,然後劃開了死者的肌膚。
一番檢查過後,他用齒鑷從死者體內夾出了一根陰囊毛,“體內發現少量精斑和陰囊毛,大概率是兇手留下的,收起來,稍後去鑑證DNA。”
“是,沈哥。”助手接過來,把提取物裝進了證物袋。
沈岸接著換了一把解剖刀,正準備切割死者的支氣管,門外突然傳來巨響——
門板在劇烈的撞擊聲中裂開,一群憤怒的身影衝了進來。
“你們在對我們家閨女做什麼!”
方照影被李小婉媽媽擦肩撞了個踉蹌,耳邊瞬間炸開了刺耳的尖叫和哭喊聲。
“啊啊啊!真的是小婉!小婉你怎麼就丟下媽媽走了!”
還沒反應過來,沈岸就被李家的姑姑阿姨們圍著破口大罵:“你們怎麼能不經過我們同意就解剖我們家小婉!”
“你們別碰小婉!不準碰她!”
沈岸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措手不及,他手中的解剖刀被李家大姑粗暴地奪走。
混亂中,他試圖解釋:“阿姨們,這是我的工作!屍體要是不解剖,警方就沒辦法知道死亡原因……”
“警察了不起啊!警察有本事,你們去抓兇手啊!為什麼要來破壞我們小婉的身體啊!你們怎麼能對她大不敬!”
李小婉媽媽拿自己的披肩牢牢裹住了李小婉的胸口,抱著她的屍體失聲痛哭:“小婉啊!媽媽沒了你該怎麼活啊!”
李家大姑手腳並用地將方照影、沈岸及其助手趕出瞭解剖室,呵斥道:“你們出去!我們要帶小婉回家!”
一時間,沈岸已經分不清這裡到底誰才是“主人”。
辦公區的警務人員聽到這邊傳來的動靜,立刻趕過來調解情況。
方照影站在人群后面,看到兩撥人一言不合就在門裡門外吵了起來。
耳邊接連不斷的爭吵令她感到頭暈目眩,無數聲音像海潮一樣,從左耳傳到右耳,一股腦地擊中神經深處,最後聽不到一絲迴響。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畫面,如同十六年前的那個傍晚重現眼前。
沈岸站在一旁,摘掉了口罩,看見方照影鬱郁沉沉地走出了辦公區。
……
時至晚上九點,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方照影站在刑偵大隊的門口。
大雨過後,一股腥溼的潮氣破面而來,帶著滲入骨髓的寒意漫入四肢百骸。
儘管方照影平時已經聞慣了這種小縣城獨有的潮黴味,但在這一刻卻說不出來地感到難受,刺鼻的味道激得她噁心反胃,忍不住蹲在地上嘔吐起來。
不知道前一天吃了什麼,吐出來的全是暗黃色的酸腐食物。
等她吐乾淨之後,身後有人安靜地遞過來一包紙巾。
“謝謝。”
“不客氣。”沈岸擰著鼻子,揶揄道:“記得少吃垃圾食品,要是你哪天意外身亡了,法醫剖開你的胃,恐怕會讓人一整天都吃不下飯。”
方照影用紙巾擦乾嘴巴,說:“一點也不好笑。”
“這也不是笑話,是實話。”沈岸散漫地伸了個懶腰,哈欠連連地說道:“多虧死者的家人來鬧,我總算可以提早下班了。”
聽罷,方照影側目看向沈岸,蹙眉道:“那可是一具屍體,你為什麼能表現得這麼漠不關心?”
“你說對了,那是一具屍體、一具沒有生命、沒有靈魂的屍體。”
說完,沈岸察覺自己好像沒有說到重點,忙加了一句: “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在屍體上找到線索,還原死亡真相。既然死者家屬都不在乎真相是什麼,想要保留死者的全屍,那我為什麼要上趕著去做這個罪人呢?”
看到方照影面色微變,沈岸彎腰拍了拍方照影的肩膀,漫不經心地教育道:“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在工作中投入過多感情不是什麼好事。”
方照影聽完沈岸的話,騰地站了起來,直視著他質問:“不在乎真相?死者不明不白被兇手殺害,兇手逍遙法外。警方在壓力之下,沒有深入調查,沒有仔細分析證據,僅憑一條微不足道的線索就草率地鎖定了嫌疑人,不管他是不是真兇都一概給他定了罪!這樣的做法難道就是所謂的正義嗎!”
沈岸神情茫然了片刻,沒想到方照影的反應會這麼大,“那你覺得正義是什麼?”
方照影面沉如水,隱匿於昏暗燈光下的雙眸備顯堅毅和執拗,“正義就是基於事實和證據的公正裁決,而不是盲目地給無辜者定罪。”
話音落下,沈岸耳邊恍惚間響起了自己的法醫學導師曾說過——
為生者權,為死者言。學了這門專業就像是上了戰場,死者就是你的戰友,而你們的一致目標,就是要還原死亡真相。
然而,實際入行十年的經驗告訴他,現實並沒有書本上寫得那麼理想化——
對法醫來說,最怕的就是這麼幾種情況:一種就是陳年舊案,追溯屍源難度大,證據被毀得差不多了;另一種是案發現場環境複雜,加大取證的難度和工作量;最後一種就是剛剛發生的情景,家屬不配合屍體解剖,從而錯過了取證和破案的黃金時期。
沈岸說:“我知道你是想為死者發聲,只是還原事實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輕鬆。即便現在的技術條件比以前好了很多,可還是無法避免查無可查和冤假錯案的發生。”
方照影唇線繃直,不再說話。
沈岸見她沒有反駁,於是再次開口:“說起來,你應該只是一個派出所的輔警吧?這案子已經從派出所移交到刑偵大隊了,你也不必太上心,等著回去接收結案通知就行。”
方照影聽罷,再次蹙起眉心,凌厲地抬眸看向沈岸。
沈岸下意識察覺到自己的話又戳中了方照影的神經,急忙找補道:“不過這個算是重大刑事案件了,派出所和刑偵大隊同屬公安系統,總會有你們幫得上忙的地方……”
“對了,你家住哪裡?下這麼大雨,你怎麼回去?要不要我開車送你?”
方照影扭過頭,冷著臉說:“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