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
江玉英站在急診大樓門口等了兩個小時也沒等來她的一兒半女,醫生說她肺部有個腫瘤,動手術就能取出來,手術康復後跟常人沒兩樣,就是費用前後加起來要五六萬。
五六萬?
江玉英當時腦瓜子就嗡嗡的,她的錢、房子、工作,早年就都給了幾個兒子兒媳,後來沒工作了就一直替他們帶孩子,五年前最小的孫女都上幼稚園了,她以為自己可以喘口氣,結果老伴又中風,她衣帶不解地悉心照料,去年才把老伴送走,今年自己卻查出長了腫瘤。
她哪有錢啊?
平時撿一點廢品也換不來幾個錢,都砸在老頭子身上了,現在輪到她,連個檢查費都拿不出來。
醫生讓她給子女打電話,江玉英這輩子為子女熬幹骨血,從來沒麻煩過他們,可眼下實在沒辦法了,這才顫巍巍撥通電話。
“衛東啊,我是媽,你……忙嗎?”
她的聲音帶著幾分卑微的討好。
那頭何衛東有些不耐煩,“媽,有事說事,我一會兒還有個會議。”
江玉英說得顛三倒四,何衛東也沒仔細聽,只曉得要動手術,“媽,人上了年紀身體肯定會出毛病,你平時多鍛鍊鍛鍊就好了,別有事沒事給我打電話,我很忙的。”
“不說了,先掛了,你有什麼事跟老二說,我在省城他在本市,你不找他反倒找我,有病吧?”
不等江玉英說話,老大就把電話掛斷了,江玉英的手抖得更厲害。
何衛東是家中長子,也是五個孩子中最有出息的,她跟老頭子那些年在他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呀,他現在去省城當大官了,卻連看也不回來看他們一眼。
江玉英只得給老二打電話,“衛南啊,我是媽……”
那頭的何衛南聽說江玉英要動手術得花五六萬,立馬不客氣道,“媽,三兄弟裡頭就我最窮,你怎麼好意思跟我開口?老大是當官的,老三是做生意的,你不盯著他倆要錢,管我個窮光蛋要?你這心眼也太偏了吧?”
江玉英嘆了口氣,老二有個不成才的小舅子,好賭成性,家裡大窟窿小窟窿一大堆,可自己跟老頭子也沒薄待他呀,他娶媳婦彩禮要得最高,為這事老大媳婦抱怨了好幾年,現在輪到他盡孝時卻一點力都不肯出。
江玉英只得打電話給老三,“三子,我是媽。”
老三此時正在外頭浪,江玉英能聽到那頭的歡聲笑語,“媽,我正談生意呢,有空給你回電話。”
然後手機就再也打不通了。
老三何衛北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學習不中用天天混社會,一心想做生意發大財,把她老兩口的積蓄都掏空了,後來花言巧語騙到一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卻不珍惜,在外頭拈花惹草,害的那姑娘抑鬱自殺了。
唉,造孽啊。
醫生同情地看著她,“您有女兒嗎?”
江玉英點點頭,片刻後她又搖搖頭,她有兩個女兒,最懂事最孝順的那個長女被家暴男打死了,當年官司拉扯了兩年多,最終只判了七年。
說起來都怨她,為了什麼家和萬事興而一再勸說女兒忍讓,這才釀成苦果。
小女兒出國了,這些年也沒來過電話,連聯繫方式都沒有。
江玉英望著潑天的大雨,手中緊緊攥著報告單,她那張滿是丘壑的臉上寫滿蒼涼。
老頭子啊,你的命真好,有人給你服侍得妥妥貼貼養老送終,不需要看這些孝子賢孫的嘴臉。
這時,雨中一輛轎車匆匆停下,裡頭衝出來一個婦人抱著孩子,她丈夫趕緊從駕駛座上下來為他們打傘,兩人一路驚慌地呼喊醫生從江玉英身邊跑過去,捲起一陣風。
恍惚間,江玉英彷彿看到自己當年也是這般悉心照料孩子們長大,他們生病時,她一夜就不敢閤眼。
可到了自己年老體弱需要身強力壯的孩子們照顧時,他們又在哪裡?
“江阿姨,您還沒走啊?”
江玉英轉頭,認出來是替自己看病的張大夫,連忙打起精神笑著回道,“雨太大了,我等等再走。”
張大夫全程見證了江玉英兒女們的推諉不負責任,他對這位都76高齡的老人深表同情,卻又無能為力,“我正好交班,您坐我的車回去吧。”
“不好不好,太麻煩了。”
“不麻煩。”
醫院每天都在上演著各色各樣的人生大戲,他見多了肯傾家蕩產救孩子的父母,卻少有傾家蕩產救父母的孩子。
張醫生主動替江老太撐起傘,攙扶住她的胳膊,“您慢些走,仔細路滑。”
他能力有限,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舉手之勞。
江玉英的眼眶溼潤了,她奉獻了一生的子女們為她所做的還不如一個陌生人。
“張醫生,謝謝你。”
“不客氣,兒女沒空,我們就自己照顧自己,吃好睡好,別生氣別難過,說不準病情它自己就好轉了。”
江玉英租住的地方偏僻,車開不進去,張醫生便親自撐傘送她回家,看到低矮破舊的出租屋張醫生暗暗搖頭,臨走還在江玉英桌上放了五百塊錢。
江玉英後來才看到,她追出去的時候張醫生的車早走了。
三個月後,江玉英已經病重下不了床,她足足兩天滴水未進,身上也早已臭不可聞,兒子們的電話怎麼都打不通,江玉英終於在絕望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
嘈雜喧囂的聲音敲鑼打鼓般在腦中迴盪,江玉英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老伴何長勝放大的年輕的臉湊在自己面前。
“玉英……玉英……你沒事吧?小陳不是故意推你的,他不小心,你別在意啊。”
“送親紅包包一百塊是少了點,我給他加到兩百,他也收下了,沒事了,已經沒事了,你忍一忍啊,大喜的日子千萬別動氣。”
江玉英看著年輕許多的丈夫,感覺自己此刻做夢似的,眼珠慢慢轉動,她看到房中佈置得相當喜慶,而她的二兒子何衛南此刻正西裝筆挺,手捧鮮花,嘴都齜到了耳根後頭。
她想起來了。
今天是1986年7月20日,何衛南結婚的日子。
剛才是新娘子的弟弟來送親,她給了對方一個紅包,那小陳打開看到一百塊,氣得上手就推了她一把,“死老太婆,這點錢你打發叫花子啊!”
江玉英的腦袋直接磕在茶几上暈了過去。
此時醒來,江玉英忍著額頭上的劇痛起身操起雞毛撣子就朝陳金寶抽過去!
老頭子還叫她忍?她憑什麼忍?
這陳金寶好賭成性,未來他不僅掏空了自己父母家,連帶著讓他姐來掏空何家,為了這個小舅子,家裡欠了一屁股饑荒,更過分的是這畜生還玷汙了她的小女兒鳳嬌!
“我抽死你這個沒家教的畜生!嫌少?一百還嫌少,嫌少就把人拉回去別嫁,你們老陳家的閨女金貴,我們娶不起!”
陳金寶被打得措手不及,反應過來後直接衝上去給了江玉英一拳,“死老太婆,給你臉了是不是?我姐能嫁到你們何家是你們祖墳冒煙了!”
“你還敢打我?看我不打死你!”
陳金寶掄起拳頭就要繼續揍人,陳衛南連忙攔住,他賠著笑臉,“小舅子消消氣,我媽這不是剛剛摔了一下有些糊塗,不是故意打你,來來來,抽根菸。”
隨後轉臉嚴肅警告江玉英,“媽,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能不能別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