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娟死了。
死在了2024年春暖花開的時候。
80高壽,壽終正寢,但其中癱瘓了十年。
再次睜開眼,看著熟悉又陌生的磚瓦房,四方桌子矮板凳,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耳邊再度迴響起她剛癱瘓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時,繼承了家裡鐵飯碗工作的大女兒許明秀一臉嫌惡的掩住口鼻,不耐煩的聲音:
“媽這個樣子也不是辦法啊,這又拉身上了,煩都煩死了,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我還要上班呢,不行就抬養老院去吧!”
自己掏空積蓄供他創業的大兒子許明宇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聞言抬起頭來,臉上沒有一滴眼淚,搭腔道:
“送養老院我覺得行,但媽之前還有好些存款,能不能先找出來咱們幾家分一分?”
自己滿心滿眼疼愛的小兒子許明輝滿臉冷漠的看著房間裡的人,無所謂道:“媽的存款我不感興趣,送養老院都看你們的意思,我工作挺忙的,以後就不回來了,辦喪記得通知一聲就成。”
許明秀聞言立刻變了臉,尖聲斥責:“你說不回來就不回來,難道媽就甩給我們照顧嗎?”
許明輝神色淡淡:“你是大姐,又繼承了爸的工作,你照顧媽不是應該的嗎?”
“我怎麼就應該了,那爸媽當初掏空家產給明宇創業,不然哪兒有他現在的許總稱號,他就沒照顧媽的責任嗎?”
許明宇不樂意了,反駁道:“媽當初是給了我一些錢,但哪兒有掏空家產那麼誇張,更何況我這些年不是也寄錢回來了嗎?”
許明秀簡直想笑:“就你寄那點三瓜倆棗,還當20年前的物價呢?你給你大孫子買的週歲鐲子都比你寄回來的錢多。”
“那你就說我寄沒寄吧!”
幾人在床前吵得不可開交,誰都沒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何美娟眼角流下兩滴渾濁的眼淚。
她人雖然癱瘓了,但意識尚在,親耳聽到自己盡心盡力養大的兒子女兒冷漠的發言,內心早就涼透了。
就在悔恨自己生了一群白眼狼時,一直被排擠在角落裡的二兒子許明陽開了口:“你們別在媽的床前吵,別寒了媽的心。”
許明宇不以為意:“媽聽到又怎麼,她這樣子活著也是煎熬,更是拖累後人。”
許明陽沉了臉色,斥責道:“大哥,你這麼說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有什麼過分的。”許明宇道:“明陽,你也別裝了,家裡誰不知道爸媽不喜歡你們兩口子,連帶你們生的招娣也不喜歡,特別是弟媳兒,年輕時候沒少被媽欺負,你們心裡怕是巴不得媽早點死吧!現在站出來裝什麼好人。”
“我沒有!”雷曉雲從許明陽身後探出個腦袋,一臉坦然:“年輕時媽對我是不好,但我從沒想過讓她早死,我已經不恨她了。”
許明秀雙手抱胸,似笑非笑:“不恨了?那要不然你來照顧媽啊,這樣我們就不用送她去養老院,大家也能各忙各的,皆大歡喜。”
許明輝也搭腔:“對啊二哥,你們家招娣今年大學也畢業參加工作了吧,二嫂在家反正也沒事幹了。”
許明陽立刻否定:“不行,你怎麼不讓你家陳雪來照顧媽呢!”
許明輝翻了個白眼,沒說話。
他自從轉業到川城跟陳雪結了婚,就帶著媳婦兒回來過一次,大城市的獨生女,怎麼可能跑來農村照顧一個癱瘓的婆婆。
屋裡一室靜默,各懷鬼胎。
就在何美娟以為自己註定要被送進養老院受折磨時,二兒媳婦雷曉雲說了話:“我來照顧媽吧!”
許明秀驚喜喊道:“你說真的?!可不許反悔!”
許明宇也道:“對啊,弟媳兒,我們可沒逼你!”
許明陽握著媳婦兒的手,眼裡有些心疼,柔聲道:“不用強迫自己,媽一直對你都不好,你不照顧她沒人說你的不是。”
雷曉雲拍了拍他的手,笑了笑:“沒事,我是自願的。”
老人都已經癱瘓在床了,就是有再大的恩怨,那都扯平了。
雷曉雲的心胸開闊,連許明輝也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讚歎道:“二嫂以德報怨,弟弟佩服。”
何美娟以為雷曉雲會藉著照顧自己為由欺負她動彈不得,就連其他幾個兒子女兒都是這樣以為的。
但沒想到這個從嫁進老許家就不受自己喜歡,備受磋磨的二兒媳婦,每日盡心盡力照顧自己,端屎端尿從無怨言。
十年如一日。
直到何美娟80歲這年春,迎來生命最終時刻,閉眼的時候她只有一個念想:
若是能回到從前,自己一定不再當那個惡婆婆,要像親媽一樣好好補償老二一家,將二兒媳婦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疼愛。
門口的兩聲狗叫驚醒了正回憶的何美娟,她站在門口抬眼望出去,正瞧見二兒媳婦雷曉雲挺著個大肚子,肩上挑著兩桶水,搖搖晃晃的往家裡走。
何美娟腦子裡思緒回籠,頓時想起現在是什麼時候。
正是老二許明陽跟雷曉雲結婚的第二年,1992年。
兩個月前她帶著雷曉雲去縣裡的醫院做產檢,偷偷給醫生塞了20塊錢,得到雷曉雲肚子裡的孩子是個女兒的消息,於是回來就立刻跟二兒子一家分了家。
趁著許明陽在外地上班不在家,態度強硬給了2斤米,還將許明陽當年學開車借的兩千塊錢外債一起分給雷曉雲。
雷曉雲現在已經有七個月的身孕,2斤米又夠她一個人吃多久?家裡什麼都沒有,連挑水這種事都只能自己挺著肚子去挑。
想到這是自己當年做的缺德事,何美娟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看著雷曉雲踢著石頭險些摔一跤,何美娟連忙跑過去將她扶住。
“慢點,肚子這麼大了還不當心點!”何美娟說著就從雷曉雲肩上將扁擔接了過去,“我來挑,你在後面慢慢跟著。”
雷曉雲一時沒反應過來,捂著肚子愣在原地。
突然瞥見鄰居胡家太婆端著碗嗦面,心下了然,估計又是當著外人做做樣子,想給自己博個好名聲,然後轉頭又出去宣揚媳婦兒不識好歹。